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晉侯旨意傳出宮闱,宣告肅州城內。

城東響起嘈雜的腳步聲,上百名甲士包圍先氏府邸,以重木砸開府門。

“君上旨意,拿下!”

勾結犬戎罪不可赦,先氏上下無分男女老幼悉數被抓。私兵、仆役和奴隸皆不能免,都被捆綁雙手按跪在地。

甲士闖入府內,氣勢洶洶,堪比猛虎下山。

甲長盛氣淩人,一腳踹開先氏郎君,揮舞刀鞘重擊,當場将人擊倒在地。

“認不清處境,還以為自己是高高在上的氏族?”

甲長唾了一聲,大腳踩在倒地男子的臉上,鞋底用力碾壓,直至對方半張臉變形,口鼻流出鮮血。

“勾結犬戎,卑劣龌龊,豬狗不如!”

想到戰死在邊城的同袍,甲長怒氣上湧,直接破口大罵。

“我等同犬戎搏命,爾等卻同外敵勾連,還妄圖行刺嫡公子。絞死便宜了你們,都該腰斬,當着國人的面千刀萬剮!”

出頭的先氏族人被踩在腳下,其餘人見勢不妙,終于認清了現實,不敢再吵嚷糾纏。

男子雙手被縛,身上沾染灰塵泥土,個個垂頭喪氣。

婦人們靠在一起小聲啜泣。她們佩戴的簪環都被除去,部分懷裏抱着孩童,都是惶惶不安滿心恐懼。

私兵放棄抵抗,核對過數量,确認沒有人逃脫,甲長對身後揮手。

幾名甲士移來火盆,拿起盆中燒紅的烙鐵印在私兵後肩。白煙騰起的瞬間,皮肉燒焦的味道闖入鼻腔,令人作嘔。

私兵咬牙沒有發出痛呼,雙拳緊握,臉頰抖動,脖頸鼓起青筋。

“四日後先氏行刑,爾等徒邊地。如能戰場立功,斬首二十級可恢複國人身份。”

文吏手捧竹簡向私兵宣告,随後将簡片分給衆人,上面的文字象征他們的身份。

“遺失視同野人。”

無論丢棄還是被盜,失去手中的簡片,私兵就變得連奴隸都不如,任何人都能抓捕甚至殺死他們,不需要償命。

一隊甲士打開庫房,搬出裏面的箱籠,全部堆在院子裏。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先氏固然沒落,積攢的財富依舊可觀。金銀銅器堆滿木箱,美玉彩寶炫花人眼,還有各色絹帛布匹,彩繡輝煌,令人眼花缭亂目不暇接。

“清點造冊,送入宮內。”

甲長勉強收回視線,喝令甲士關閉箱蓋,不許趁機私藏。

“東西要送入宮內,數量對不上要掉腦袋!”

國法嚴厲,動辄人頭落地。

甲士們迅速清醒,不敢再多看一眼。

金銀財寶固然好,也要有命去花用。沒了腦袋一切成空。比照先氏上下,積攢數代的財富盡數落入晉侯手中。

鈍響聲接二連三,箱蓋陸續合攏。

箱體捆上粗繩,打上牢固的繩結。頂端繩結留出孔隙,方便橫木穿過,由壯奴擡起運走。

先氏族人被捆到一起,穿街後送入囚牢。

私兵另行關押。

家中婢仆和奴隸送往南城,當日進行售賣,得金均歸入國庫。

第一批箱籠擡出府門,尚未送下臺階,忽有數騎疾馳而來。為首者做侍人打扮,懷揣一冊竹簡,上面蓋有國太夫人印章。

“甲長,國太夫人有命!”

侍人在府門前翻身下馬,三步并作兩步登上臺階,當衆宣讀國太夫人旨意。

“君上出繼公子享,國太夫人命留此宅為公子府邸。房內金玉留下半數,其餘撰冊送入宮內。”

侍人一口氣說完,示意身後的婢仆上前。

“他們奉命伺候公子享,将留在此處。”

甲長捧過竹簡,确認過內容和印信,當即向甲士招手,指了指門前的石獸,沉聲道:“碎後移走。”

“諾。”

甲士身強體壯,膂力驚人。

兩人各持一柄銅錘,揮動兩下試過力道,齊齊發出暴喝,掄錘砸向石獸。

砰砰兩聲,石獸出現裂痕。緊接着又是數下,石獸從中龜裂,當場碎成數塊。

石渣飛濺,灰塵漫天飛舞。

先氏衆人呆呆地看着這一幕,無比清晰地意識到傳承百年的家族毀于一旦,昔日的輝煌盡成塵埃。

最後留在史書中的,怕只有他們勾結外敵的惡名。

“走。”

完成任務,甲長率甲士揚長而去。

壯奴跟在隊伍之後,兩人一組扛起橫木,彼此間拉開一段距離。

先氏族人被捆着雙手穿街而過,行至北城和東城的交界處,人群中忽然傳出聲音:“就是他們勾結犬戎裏通外敵!”

“無恥!”

“豺狼行徑!”

唾罵聲一浪高過一浪,恰似滾水沸騰。

大量土塊石子淩空飛來,仿佛天女散花,砸得先氏族人頭破血流。

國人猶不解氣,一路跟随着隊伍怒罵,将道路擁擠得水洩不通。若非甲長當機立斷派人開路,怕是等不到送上法場,先氏衆人就會死在國人的憤怒之下。

“速走!”

群情激憤,甲士不敢過于阻攔,唯恐引火燒身。只能下令加快速度,盡快将這批燙手山芋送入囚牢。

人群之後,一條幽暗的巷道內,一輛馬車落下車窗。小奴探身出車門,令馬奴調頭速走。

馬蹄聲傳出巷道,遭遇洶湧的人聲,未引起任何注意。

車廂內,有狐達和有狐顯對面而坐。剛剛受過鞭笞的公子長半趴在軟墊上,長袍堆在腰間,背上血肉模糊。即使上過藥,刺痛感仍未減輕,令他備受折磨。

“先氏廢了。”有狐顯說道。

“賴氏遞送消息,公子珩欲查當年事,正派人接回玉堂殿舊仆。”有狐達遞出一張絹布,上面的字跡十分潦草,分明是倉促間寫下。

“我早說過夜長夢多,就該一個不留。”有狐顯滿面陰沉,眼底浮現戾色。

“事不能為。”有狐達嘆息一聲,“當年送走公子珩,國太夫人已有察覺。阿姊負氣鬥狠,被人激了幾句,竟當衆打殺玉堂殿婢仆。她被抓住把柄,家中行事也被緊盯,錯失最好的機會。”

有狐達想過斬草除根,暗中正在布置。哪想到麗夫人肆意妄為,在宮內耀武揚威,徹底打斷了他的計劃。

“當年要是動手,肯定會被勳舊群起圍攻。現如今只能補救。”有狐達捏了捏眉心,“趁人未入城,設法在中途截殺。事情做得利落些,不能讓任何人抓住把柄。”

“我親自去。”有狐顯說道。

“不,你不能露面。讓賴氏和呂氏派人,再給鹿氏遞送消息。”有狐達陰狠道。

“鹿氏?”

“沒錯。”有狐達看向擡頭的公子長,語重心長道,“朝會之上,勳舊群起發難,我等左支右绌,鹿敏竟一言不發,分明是要同我等割席。還有公子原,見他種種行止,怕是心有搖擺,甚至想踩下公子取而代之。”

“舅父教我!”

連續遭受打擊,公子長的腦袋終于變得清明。

他沒有時間頹喪,必須設法走出困局。

“現下形勢對公子不利,勳舊齊心勢必步步緊逼。君上心思難測,為今之計只有蟄伏。”有狐達按住公子長的肩膀,觸碰他的傷口。見他額頭冒出冷汗也沒有移開手指,反而繼續用力。

“仲兄!”有狐顯握住他的手腕,“公子有傷。”

“我之前做錯了。”有狐達凝視公子長,一字一句道,“未經歷風雨的幼苗不可能長成參天大樹。阿長,你被保護得太好,完全不是公子珩的對手。”

公子長臉色發白,張了張嘴,卻一個字都沒說出來。

“好在還不晚。”有狐達話鋒一轉,松開手指,“從現在開始,你要收斂脾氣,老實閉府一月。一月之後入宮向君上請罪。不可再嚣張傲慢,唯有謙遜。頭低到塵埃裏,只要能抓住機會,也有轉敗為勝的一天。”

“舅父,我記住了。”公子長用力咬牙,眼中有了光彩。

有狐顯想拍一拍他的肩膀,想起他身上有傷,手停在中途,安慰道:“放心,那豎子橫行霸道不知收斂,遲早闖下大禍。世子之位必定是你的。”

馬車穿過小巷,仍不時有人聲傳來。

有狐顯安慰公子長,字字懇切,仿似陰霾已經散去。

有狐達卻心事重重。

口口聲聲還不晚,可真的不晚嗎?

想起宮門前的驚鴻一瞥,有狐達驟然感到心慌。

直覺告訴他,他一定是漏算了什麽。

絞盡腦汁也想不出答案,令他倍感心煩意亂。仿佛亂線纏繞,明知存在問題,卻始終找不到解決的源頭。

晉侯宮內,林珩暫離南殿,前往煥然一新的林華殿。

殿門敞開,陽光落入殿內,鋪開斑斓彩影。

鑲嵌彩寶的輕履跨過臺階,踏上纖塵不染的青石地板。微風拂過臉頰,鼻端萦繞清甜的氣息,那是母親最喜歡的熏香,同記憶中一般無二。

“公子。”

牆邊暗影下走出一人,身材高瘦,面容清癯。滿頭華發梳理整齊,雙目炯炯有神。

老者身穿麻衣,腰間卻挂着一枚金印,同缪良之印極為類似。

“放翁,許久不見。”林珩綻放笑容,發自內心的喜悅,如同一夕之間摘下面具,現出最真實的自己。

“公子長大了。”

許放整理衣冠,正身行禮。

林珩攙扶起他,感受到手下凸起的骨頭,嘆息一聲:“我不在國內,庶孽輕狂,委屈您了。”

“公子何出此言?”許放連連搖頭,“正夫人恩德畢生難報,仆等無法守住玉堂殿,慚愧已極。守墓時日夜期盼公子歸來,懲治罪人正本清源。”

林珩輕笑一聲,托住許放的手臂,引他到屏風前坐下,輕聲道:“無妨實言告知放翁,在我眼裏,妾庶蝼蟻罷了,真正的敵手另有其人。”

許放官至內史,在宮內行走多年。林珩話一出口,他即知句中所指。

“公子,還不是時候。”

“我明白。”

白皙的手指點在案上,發出規律的敲擊聲。

陽光透過窗縫灑入室內,照亮屏風,反射璀璨的金光。

“先拔爪牙,再斷四肢,鞭其身,囚于籠中,方為獵獸之法。”林珩牽起嘴角,眸光璀璨恍如星辰,“虎難獵,先取狼狐。”

“公子命我秘密歸城,是否已有安排?”許放問道。

“捕獵需有餌。”林珩翻過掌心,手指一根一根合攏,将陽光攥于手中。

在南殿時,他故意透出口風,不出意外地話,消息應已傳出宮外。

假扮的隊伍也照計劃沿洛水前行。

為惡之人膽大包天,為毀滅證據不惜火焚史書,冒天下大不韪刺殺史官。如今不想事情敗露,勢必要截殺這支隊伍。

誰為獵物,誰為獵手。

誰又會一頭撞入網中?

林珩垂眸淺笑,對結果甚是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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