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洛水洶湧,常年奔騰不息。
狂濤怒吼,浩浩蕩蕩沖刷過平原,巨大的轟鳴聲響徹天地。
湍急的水流中,一葉木排順流直下,在波浪中持續颠簸。
兩名漁人站在排上,一人在首,一人在尾,各自斜持手臂粗的木杆,猛然紮入水中,控制木排的走向,驚險穿過一團又一團急流。
闖過致命的一處險灘,河面陡然開闊。水流逐漸舒緩,濁水變得清澈。
陽光落向河面,魚群上浮躍動,波光粼粼,泛起點點銀白。
“就在這裏。”
“城內祭祀需百條大魚。此處少有人來,魚群密集,應能有大魚。”
兩名漁人停下木排,一人穩住排身,另一人抛出漁網。
漁網飛撒而出,張開覆上河面,随即開始下沉。
少頃,水面泛起波光,水柱騰起,浪花飛濺,堪比雨水倒懸。
漁網驟然收緊,魚群奮力擺尾,不斷拖拽向水下,木排都被帶得傾斜。漁人滿面喜色,全力拖動漁網,手臂上的肌肉隆隆鼓起,掌心被勒出紅痕。
“魚太多,這樣不行。向下游去,同村老彙合。”
漁人拉緊繩索,不使漁網脫手。他的同伴劃動長杆,牽引木排順流而下,尋求同村人的幫助。
木排速度加快,越過河岸旁的一支隊伍,很快行到隊伍前方。
隊伍中有五輛大車,排成一條長龍,沿着河道前行。
拉車的全是劣馬,毛發斑駁,行路時無精打采。車身無頂,車壁極矮,分明是長木板訂上輪子,看上去異常簡陋。
前四輛車上坐滿了身着麻衣的婢仆,其中還有兩名閹人。後一輛車上堆放麻袋,從深達三指的車轍推斷,袋中之物着實不輕。
馬奴揮動長鞭,鞭花炸出脆響,融入轟鳴的水聲。
車上衆人擁擠在一起,大多低垂着頭,看不清五官表情。
兩伍騎士和車隊同行。
馬上騎士穿着半甲,背負雙矛。弓箭挂在馬背上,不時碰撞馬鞍,發出聲聲鈍響。一路行來,騎士态度傲慢,對車上衆人愛答不理,顯然不樂意護送他們。
木排經過時,短暫引起騎士注意。
看清木排上的兩人,确認不具備威脅,騎士們很快放松警惕,懶洋洋着哈欠,倨傲中透出漫不經心。
“再行半日就到肅州城,都警惕一些。”
為首的騎士身材魁梧,臉上橫貫一條長疤,樣子兇神惡煞,見之膽寒。他壓低聲音提醒身後的同袍:“跟了咱們一路,也該動手了。”
隊伍沿河行進,一路不乏目光窺伺。跟蹤者十分小心,輕易不露出痕跡。
“估計前面就要動手,告知大家小心些。”
騎士互相打着手勢,彼此間傳遞暗號。
車上衆人得到警示,紛紛裹緊粗大的麻衣,默契地更換位置。雙眼環顧四周,目光中充滿警惕。
兩名閹人坐在中間一輛大車上。他們年過半百,容貌端正,頭發梳得一絲不茍,麻衣也十分幹淨。雖然赤着雙腳,腳背上卻沒有丁點泥土。
“警惕些。”
氣氛逐漸緊張,所有人都打起了精神。
經過一處淺灘,連續有三道暗影飛過頭頂。騎士仰頭望去,被陽光刺得眯起雙眼,恰好捕捉到連聲唳鳴的蒼鷹。
在野外看到蒼鷹不足為奇,奇怪的是它們在隊伍上空盤旋,許久不願離去。仿佛是獵犬鎖定目标,只待一聲號令就要俯沖而下。
“不好!”
騎士發現異常,迅速拔出背負的短矛。
幾乎就在同時,破風聲從三面襲來,箭雨鋪天蓋地,黑壓壓聚集成網,封住車隊的去路。
三面遭遇箭矢封堵,一面是洶湧的河水,車隊衆人陷入絕境,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完全是死路一條。
“起盾!”
千鈞一發之際,騎士撈起挂在馬上的盾牌,格擋飛來的箭矢。大車四周豎起木板,箭矢接連撞到木板上,哚哚聲接連不斷。
“怎麽會?!”
埋伏的私兵見此情形,無不大吃一驚。
他們跟蹤隊伍兩日,暗中蟄伏不動,直到今天才動手,為的是一擊必中,确保萬無一失。哪裏想到對方早有防備。
“事情不妙,速撤!”
賴氏私兵曾駐守邊地,戰場經驗豐富。帶隊之人還曾參與諸侯國戰,對危險極其敏銳。意識到事情不對,他當機立斷下令撤退。
呂氏私兵不想退走,還想再試一次。
“前兩日瞻前顧後,以致于錯失良機。今日是最後的機會!”
“對方怕是早有準備,強襲未必能成。”
“你我退了,家主的命令怎麽辦,任由他們進肅州城?”
“可是……”
“絕不能退!”
世事難料。
任誰都不會想到,伏擊剛剛開始,兩夥私兵竟然起了內讧。
領頭人争執不下,手下無人調度,箭雨稍有停頓,很快變得稀疏。
車隊衆人抓住機會,沖下大車解開麻袋,從中掏出兵刃,悍然沖向暴露位置的私兵。
騎士彎弓射落蒼鷹,旋即吹響木哨。
哨音傳出極遠,刺破水浪,也驚住埋伏的衆人。
“不好,禦敵!”
兩夥私兵馬上結束争吵,射箭來不及,只能準備近戰。
眨眼時間,婢仆沖至近前。
雙方剛一交手,私兵就想破口大罵,除了兩個閹人貨真價實,其餘全是僞裝的甲士和壯婦,一個比一個兇殘,殺起人來如砍瓜切菜。
兩個閹人更加不好惹。
他們手段歹毒,反握匕首專刺下三路。
一旦被刺中,不會當場身亡,可下場還不如立即咽氣。
“殺!”
混戰中,河面飄來三艘木船,船身吃水極深,造船的木料頗為講究,價值非同一般。
船只靠近河岸,船艙蒙布掀開,現出手持強弩的智氏私兵。
智陵站在船首,手持一杆短矛,鎖定目标,猛然擲向戰場。
破風聲襲來,一名賴氏私兵來不及躲閃,胸膛被短矛貫穿。矛身去勢不減,竟一路帶着他飛出,撞上兩人後重重摔在地上。
“好強的臂力!”
伏擊的私兵駭然不已,心中驚慌持續攀升。
僞裝的甲士接到訊號,同發起攻擊時一般,默契如潮水退去。
船上私兵涉水登陸,中途扳動機關,弩矢迎面襲來,瞬息覆蓋岸上目标。
“怎麽可能!”
賴氏私兵長于速射,卻從未見過如此快的箭矢。
呂氏私兵遭遇重創,接連受傷倒地。身上的皮甲能抵禦普通箭矢,卻擋不住強弩的力道,哪怕護住要害,失血過多也會要了他們的命。
“為何會這樣?”
原以為是一場必勝的戰鬥,現實卻截然相反。
對手出奇制勝,他們從最初就不是獵手,而是落入網中的獵物。
伏擊之人探查過車隊前後,唯獨忘記了水道。智氏私兵藏匿在河上,簡直是神來一筆,令人防不勝防。
戰鬥的結果毫無懸念。
弩矢強勁,人數懸殊,伏擊的私兵非死即傷,陸續倒在血泊中。
賴遠和呂旭堅持到最後。
兩人背靠着背,腳下是流淌的鮮血,泥土變得暗紅粘稠,散發出腥甜的氣息。
雙矛兵和強弩兵包圍上來,鋒利的矛尖閃爍寒光,弩矢銳利,頃刻能取人性命。
智陵排開衆人邁步上前,一身長袍不染纖塵,唯獨皮履覆上殷紅。手中長劍還鞘,指了指強撐的兩人,道:“拿下。”
兩人還想頑抗,又聽智陵說道:“不降便殺,斬首割耳。”
“等等!”賴遠作勢要降,迅速翻轉長刀将刀尖對地,“我有要事告知郎君。”
呂旭不可置信地瞪向他,唾罵道:“無膽懦夫!”
賴遠聽而不聞,得到允許後靠近智陵,裝作要開口。眸底陡然閃過兇光,抽出藏在袖中的匕首,猛然刺了過去。
今日伏擊失敗,他定不能活。殺死此人也能交代,或許能保住家人性命。
刀尖抵近智陵,僅差半寸就能紮入他的胸膛。
賴遠忽然脖頸一涼,緊接着視線上移,越來越高,最終淹沒在黑暗之中。
無頭屍體跪倒在智陵腳下,脖頸噴出鮮血,匕首仍牢牢握在掌中。
智陵側身避開噴濺的血漿,看向站在賴遠身後的閹人,笑道:“塘翁身手不減當年。”
閹人收回匕首,笑呵呵躬身行禮,口中道:“郎君過贊。得知公子歸國,老奴欣喜不已。年紀雖老,好在骨頭還硬,能為公子驅使。”
兩人說話間,三艘木船全部靠岸。
扛着包袱的婢女侍人陸續下船,各個滿面風霜,精神卻是極佳。
他們為正夫人守墓多年,看盡妾庶猖狂,終于守得雲開見月明,等到公子珩歸來。
“道路已清,可放心前行。”
智陵點齊甲士登船,其餘人留在岸上,重新登車踏上前路。
臨行之前,雙矛兵将屍體移到一起,反握匕首逐一割耳,和兵器一同裝入車上麻袋。唯一存活的呂旭被捆住雙手綁在車後,為防他自盡,牙齒被當場敲斷,嘴也被麻布堵住。
“入城後禀報公子,祭祀之日,智氏重回肅州城,為公子賀!”
“諾。”
船隊和車隊分離,一入河道,一在路中,彼此背向而行。
智陵站在船首,聽完甲士禀報,目光眺望岸上,捕捉到一個鬼祟的身影。
“郎君,我去拿下他。”一名甲士道。
“不必。”智陵按住甲士手中的強弩,輕蔑道,“鼠輩無膽,放歸無礙,或許還能速傳戰況,助公子一臂之力。”
岸上人影一路疾奔,在距肅州城五裏處發現記號,旋即調轉方向往南行去。
在一座不起眼的土丘前,人影停下腳步。找到停在土丘後的氏族馬車,立即走上前,講述河邊一戰的經過。
“家主,賴氏呂氏集合百人,除一人外盡殁。婢仆為甲士壯婦所扮,援手乘船,用強弓雙矛,應為智氏私兵。”
車廂內一片寂靜,車中人陷入沉思,良久沒有回應。
家仆躬身站在車前,回憶起當時的情形,他仍是心驚肉跳,禁不住陣陣膽寒。
“你速回城傳我之言,家中閉門謝客,非我手令不可調動一名私兵。”鹿敏的聲音從車內傳出,語氣堅定不容質疑。
“諾。”家仆俯首聽命,轉身向來路行去。
家仆離開不久,鹿敏也駕車歸城。他沒有返回家中,而是徑直去往公子原府上。都城風向有變,宮內暗伏殺機,必須小心應對。
車輪滾滾壓過泥路,留下并排轍痕。即将行至城門,前方忽有奔雷聲襲來。
鹿敏推開車窗,就見數名騎士策馬飛馳而過。騎士身後背負布囊,觀形狀應是竹簡。
“越甲。”
國太夫人手中握有強兵,一支是先君留下,另一支是她從越國帶來。
方才過去的隊伍身着紅衣,發髻上捆紮皮繩,分明是越人打扮。在肅州城來去如風,必持有國太夫人手令。
“會有何事?”
鹿敏放下車窗,心中疑窦叢生。想到公子珩歸來後的種種,不由得嘆息一聲。
“看似行事魯莽,實則料定先機,運籌帷幄。”
有狐氏遞送消息時,他就預感到不對。今日之事恰好證實他的擔憂。
公子珩是刻意透出口風,主動露出破綻。從衆夫人踏入南殿那一刻起,圈套已經張開,端看誰會一頭撞入網內。
“有狐達自诩智慧過人,還不是亂了手腳。”
鹿敏嗤笑一聲。
想讓鹿氏流血,成為他人墊腳石,實屬于癡心妄想。認真衡量利弊,他不再舉棋不定,終于有了決斷。
當日傍晚,玉堂殿舊仆入城,在宮門前驗明身份,全部被帶到林華殿。
許放在殿門前踱步,聽到人聲後駐足。看到迎面走來的馬塘和馬桂,當即大步迎上前,把住兩人手臂,笑道:“終于來了,路上可好?”
“不辱使命。”
“公子神機妙算,我等收獲頗豐。”
三人言辭默契,明白話中深意,不免心中暢快,發出一陣爽朗的笑聲。
短暫交談之後,許放召來侍人,安排一行人下去歇息。
“公子在南殿,一時半刻不會回來。不妨先去用飯,洗去一路風塵。”
“也好。”
侍人在前引路,衆人去往準備好的房間。
紫蘇随林珩去見國太夫人,茯苓留在林華殿,襄助安排守墓歸來的一行人。
“許內史,公子留下手書,言人到後交給您。”茯苓取出袖中錦囊,雙手遞給許放。
“公子還有何吩咐?”許放一邊打開錦囊一邊問道。
“公子言人到齊,先召匠人修複玉堂殿。不應有之處一律鏟平,殿內器具逐一核對,凡缺漏登記在冊,他必定設法尋回。”
“我記下了。”
許放展開絹布,從頭至尾浏覽一遍,心中很快有了主意。
“公子離國後,麗夫人和公子長一朝得志,在宮內橫行霸道,肆意妄為。當年杖殺玉堂殿的侍人婢女,強占半座宮室,奪正夫人印信,這一樁樁一件件,全都要讨回來。”
許放捏緊絹布,神情冷峻,恨意昭然。
“公子不方便動手,我來。麗夫人得意太久,如今也該償還。”
聽到許放所言,觀察他的神情,茯苓不由得心頭一動,試探開口:“許內史,莫非您不知宮內之事?”
“何事?”
“公子入城當日鞭笞公子長和公子原,在玉堂殿前懲治麗夫人,我抓着她的頭發撞地,一直到磕出血。”
茯苓簡單說明經過,聽得許放雙眼發亮。
“公子吩咐?”
“正是。”
“好,好,好!”
連道三聲好,許放暢快無比。
正夫人溫柔敦厚,疏于人心防範,才會給小人可乘之機。公子珩心智堅定,手段果毅狠決,才能震懾住宵小。
“當日之事同我細講。”
許放目光灼灼,細問茯苓事情經過。
馬塘和馬桂中途加入。兩人換過衣衫,腳上登履,本是來找許放,不料被茯苓的講述吸引,同樣聽得兩眼放光。
回想當年瘦弱的孩童,對比如今的少年,果真是大不一樣。
然而,想到林珩蛻變的契機,三人又心頭發沉,對有狐氏等人咬牙切齒,恨不能啖其血肉。
“有狐氏不過爪牙,真正根源在宮中。”
許放冷哼一聲,話中飽含深意。
馬塘和馬桂對視一眼,同時掀起諷笑。兩張面孔頗為相似,連眼中的狠辣都是一般無二。
“若非正夫人仁慈,我二人早該變成巷道裏的枯骨。誰敢攔公子的路,我們就敢殺誰,違天逆理在所不惜!”
風過回廊,挂在屋檐下的垂飾叮咚做響。
暮霭冥冥,最後一縷天光消失,黑暗籠罩大地,燈火照亮恢弘的宮殿。
一列婢女手持宮燈前行,衣香鬓影,步履輕盈。少女嬌俏,眉眼柔和,嫣紅的嘴唇飽滿豐潤,猶如鮮豔的花瓣。
涼風卷入南殿,在地面打着旋,俄爾扶搖直上,融入夜色之中。
一名閹奴在丹陛下等候,向守門的侍人道明來意,對上兩道懷疑的目光。
“珍夫人命你前來?”
“正是。”閹奴用力點頭,語速飛快,“夫人有要事禀報國太夫人和公子珩。”
守門的侍人心生懷疑,卻沒有自作主張,而是找來一人吩咐兩句,後者立即去見缪良。
“缪內史稍後将至,你且等着。”
“勞煩。”
暗室內,缪良親自核對婢仆名單,審閱送上的口供。內容存在矛盾模糊之處,他逐一提筆圈畫。
侍人在門前禀報,言珍夫人身邊閹奴求見。
“珍夫人?”缪良放下竹簡,眉心擰出川字。燈火照在簡片上,幹涸的血跡烙印其上,已經侵入紋理。
“來人說有要事上禀。”
沉吟片刻,缪良合攏竹簡,起身走向室外。事情略有些古怪,他決定親自去見來人。
“引路。”
“諾。”
侍人在前引路,缪良穿過回廊,來到丹陛下,見到火光下的閹奴,面孔不算陌生,确為珍夫人信重之人。
“見過缪內史。”
“不必多禮。”缪良揮手示意閹奴起身,沉聲問道,“是何要事?”
“缪內史,宮內耳目繁雜,請許奴見國太夫人。”閹奴低着頭,強頂着壓力堅持道。
缪良眯起雙眼,不善地睨着閹奴。
“缪內史,事關重大。”閹奴冒出冷汗,不敢同缪良對視,聲音隐隐顫抖。
“好。”缪良終于松口。
閹奴剛要松口氣,就聽他說道:“帶去偏殿查驗,從頭至腳不可放過。”
“諾。”
左右侍人領命上前,閹奴不敢反抗,老老實實解開腰帶脫下布履,連發髻都被拆開重梳。确認沒有任何問題,他才被允許進入殿內。
彼時,谷珍已經驗明茶湯中的毒藥,正向國太夫人禀報。
林珩坐在案旁,見到谷珍打開藥箱,小心取出一只玉瓶,從中倒出少許藥粉。縱觀整個過程,谷珍始終小心翼翼,林珩難得心生好奇,眼睛眨也不眨。
“此毒能腐腸胃,中毒者十死無生,必受盡痛苦嘔血而亡。”
谷珍面前擺着兩只碗,一碗盛滿茶湯,另一只空空如也。他将藥粉倒入空碗,注入茶湯,拿起湯匙攪動,加速二者融合。
很快,藥粉同茶湯混為一色。
谷珍将兩碗茶湯放到一起,色澤一般無二,氣味也無多大差別。除非像林珩一樣熟悉藥材,否則很難嗅出其中不同。
“此毒煉自紅草。”
“紅草?”
國太夫人的表情陡然冷厲。
林珩心中隐有猜測,尚未來得及開口,就聽到谷珍出言:“紅草産自越國。”
“好,當真是好。”國太夫人氣急反笑。
越國的毒,又是在南殿下手,着實是煞費苦心。
林珩垂下雙眸,盯着映照在臺階上的燈影,壓下心中嘲諷。
能在國太夫人的眼皮子底下做到如此地步,宮內唯有一人。即使不是親手所為,也定在背後推波助瀾,大開方便之門。
“阿珩,此事你不宜插手,我來辦。”國太夫人靠向軟榻,聲音暈染怒氣,眼底充斥厲色。
“諾。”
話音剛落,即有侍人入殿禀報:“缪內史帶人求見。”
“這個時辰?”國太夫人微感詫異,當即坐起身,“召他進來。”
谷珍提起藥箱退出殿外,同缪良擦身而過。看到跟在缪良身後的閹奴,他也僅是掃過一眼,并無多大興趣,也沒有更多關注。
“此人為珍夫人近侍,稱有要事上禀。”
缪良言明事由,閹奴立即匍匐在地,道出珍夫人的交代:“夫人言,請公子嚴查諸妾贈禮,尤其是芳香之物,切不可掉以輕心。”
贈禮?
芳香植物?
林珩心頭一動,腦海中有靈光閃過,不禁豁然開朗。
他之前曾有懷疑,下毒一事過于草率,處處都是破綻,極可能是倉促所為,以至于疏忽細節。如今細想,若是為吸引他的注意,遮蔽真正的意圖,自是完全說得通。
國太夫人同他想法一致。
兩人對視一眼,谷珍又被召回殿內,接下另一份重任。
“你随阿珩去林華殿,逐件詳查,不得有任何疏漏。”
“諾。”
當日贈禮皆有登記造冊,一旦查出問題,很容易順藤摸瓜找出動手腳之人。
國太夫人下令時,閹奴始終伏身在地,态度異常恭謹。
林珩起身走下臺階,站定在他身前,詢問道:“珍夫人命你前來,算是一樁人情。她可有事要求?”
閹奴小心擡眼,視線對上微翹的鞋尖,鑲嵌其上的寶石流光溢彩,殷紅奪目。
光華刺痛雙眼,閹奴不敢再看。
他迅速伏低身體,額頭觸地,謹慎道:“奴主懇請公子,日後得償所願,請留公子原一命,容許鹿氏舉族守邊。”
林珩陷入沉默,遲遲沒有出聲。
閹奴倍感壓力,頓時汗如雨下。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直至閹奴臉色發白,控制不住瑟瑟發抖,才聽林珩說道:“你回去轉告珍夫人,僅憑一件事,換不回兩個承諾。”
閹奴下意識擡起頭,撞進林珩雙眼,幽暗深邃,如墜入無盡深淵。
“在上京時,我同公子齊交情莫逆,甚喜蜀國一句俗言,物有價,等價可換。”林珩面帶笑容,輕聲說道,“如實轉告珍夫人,想必她會明白。”
“諾。”
林珩轉身返回案旁,壓力随之消失。
閹奴小心抹去冷汗,顫顫巍巍爬起身,躬腰退出殿外。
殿門在他面前合攏,遮去一室燈火。
閹奴長舒一口氣,随侍人離開南殿,沿途都在思量公子珩話中深意,斟酌該如何向珍夫人回禀。
殿內,國太夫人向缪良下達一道密令。
“先君留給我的人,悉數詳查。”
國太夫人曾為先君嘗毒,為此損傷身體,再也不能生育。
投桃報李,先君寵愛她半生,薨逝之後留給她三甲強兵,還有一批宮內的人手。
經歷幾番風雨,國太夫人從不曾懷疑這些人的忠誠。今日之事卻狠狠打醒了她,讓她清醒地認識到,先君的遺産既可能是庇佑,也可能是對她的禁锢和提防,為下一任晉侯留下的後手。
一旦她有不利晉國之舉,這些人就會變成她的催命符。
信任多年,如何防備身後紮來的刀劍。
“在先君眼中,妻之前,我先為越人。”
國太夫人并無多大悲傷,更多是悵然,還有被戳破的自欺欺人,微不足道的夫妻之情。
“能躲過缪良在南殿下手,同謀害你之人裏應外合,除了他們不會有別人。”
“唯有一人的命令會讓他們蒙蔽我,做出背叛之舉。”
國太夫人凝視林珩,鎖定他的雙眼。
“國君。”
他們是晉人,生死系在宮廷,自始至終忠于晉國,忠于晉侯。
“阿珩,你會成為世子,終将成為晉侯。你要牢牢記住,情愛是這世間最無用的東西。優柔寡斷不可取,仁慈可為表不能為裏,鐵血強橫才是為君正道。”
國太夫人神情肅穆,悵然和憤怒早已消失無蹤。
“身在權力頂峰,注定為孤家寡人。先君行事無情,但他無愧晉國,無愧于後代子孫。”
怨嗎?
或許。
恨嗎?
并無。
情緒沉澱之後,國太夫人變得平靜,心中甚至生出佩服。
生在越國宗室,身負盟約嫁入晉室,畢生陷于政治漩渦,早無半分純稚天真。她被先君防範,也許從未有過真情,卻比任何人都能理解他。
“先君睿智,今上未能繼承半分。行事不夠果決,總是計較細枝末節。”
國太夫人捏了捏額角,就差明言晉侯志大才疏,多疑還有些小家子氣,壓根不像她和先君所生。
林珩做認真聆聽狀,秉持沉默為上,不肯輕易插言。
對于晉侯的評價,國太夫人可以暢所欲言,指摘斥責皆無妨。他卻必須謹慎。即便是事實也不能随意出口,至少現在不行。
肅州城內風聲鶴唳,大有風雨欲來之勢。
越國的都城禹州,此時卻是另一番景象。
楚煜美名傳遍上京,大小諸侯國皆有風聞。
公子煜奉天子旨意歸國,車駕入城當日,大街小巷挨山塞海,人滿為患。道路上車馬骈阗,擁擠得水洩不通。
天公作美,豔陽高照。
雕刻玄鳥的車輛駛入城池,漆柱撐起的傘蓋反射金光。傘下公子一身紅衣,修長挺拔,熾烈如火。
車駕穿城而過,堪比驕陽沖碎藩籬,觸目所及俱是驚豔。
“公子盛名确符其實。”
國人發出驚嘆,鮮花如雨灑落,萬紫千紅,絢麗多彩。
花雨落向傘車,花瓣缤紛飄揚,空氣中花香彌漫,沁人心脾。
前方道路愈發擁堵。
活潑的少女手牽着手圍在車前,笑容歡快,聲音甜美。歌聲彙聚成最動聽的旋律,宛轉悠揚,好似黃鹂出谷。
“公子美甚!”
越人愛恨分明,性情爛漫灑脫。
少女們愛慕公子煜,便結伴攔在路中,當面訴說情懷。她們不在乎能否得償所願,心中所想訴之于口,入心上人耳中就是暢快。
楚煜站在車上,單上覆上車欄杆,一枚花瓣飄落肩頭,被他輕輕摘下。
少女們笑容更盛。
有兩人提着花籃走近,将大朵的鮮花抛灑而出。楚煜探手接住一朵,輕嗅花香,随手插入發間。
烏發似墨,光滑如緞。
鮮花覆于發上,愈顯姿容豔麗。
一颦一笑間眸光潋滟,雅致風流,勾魂攝魄。
見到公子簪花,少女們一時間出了神,被人提醒才紅着臉頰讓開道路,目送傘車繼續前行。
城內萬人空巷,人流如織,近乎寸步難行。
從城門到越侯宮的一段路,車駕足足走了一個多時辰,中途數次被迫停住。直至日傍西山,國人熱情稍減,隊伍才堪堪擠出人群,望見敞開的宮門。
越國建築色彩絢麗,飛檐鬥拱,獨具特色。
越侯宮位于城北,牆高一丈,牆面塗紅。宮門前矗立石雕巨獸,自都城建立就蹲踞于此,歷經數百年歲月。
靠近越侯宮,道路兩旁有甲士把守,人群逐漸零散,視野變得開闊。
馬奴揮動缰繩,馬蹄聲驟然加快,傘車随之提速。
帶着暖意的風迎面吹來,拂起烏黑的發絲。
簪在發上的鮮花緩慢滑脫,拂過繡金的衣擺,在風中離散墜落。
花瓣落在地面,接連被車輪壓過,悉數支離破碎,融入泥土,徹底消失無蹤。
距離宮門越來越近,馬奴收緊缰繩,車輛開始減速。
越侯早就在宮內等候,遲遲不見楚煜抵達,命人探查才知城內狀況。想到楚煜在上京的傳聞,不由得搖頭失笑。
“罷了,再等等。”
松陽君和鐘離君坐在越侯下首,素來不和的兩人難得保持一致,不樂見楚煜歸國。
越侯膝下空虛,僅同正夫人誕下一子。宮中妾夫人不少,除一人産女,再未有任何消息。
身為越侯的兄弟,有資格繼承爵位,兩人難免心生貪念。
若是楚煜被困上京,或是幹脆死在歸國途中,越侯之位豈非囊中之物。
奈何天不遂人願。
想到連續幾次刺殺失敗,鐘離君端起杯盞卻不飲,只為遮擋陰郁的表情。
松陽君養氣功夫實在一般。聽侍人幾次來報,得知楚煜抵達宮門,越來越感到焦躁,近乎壓抑不住抵觸的情緒。
将兩人的表現盡收眼底,越侯未做任何表态。
兄弟三人角力大半生,彼此之間了如指掌。他知道兩人私下裏都做過什麽,尤其是鐘離君。
想到兒子在信中所言,越侯眸光微閃,手指輕敲膝蓋,預感禹州城會不太平。
為越國計,這場争奪勢在必行。
他也正好看一看,分別數載,自己的兒子是否成長,能否承擔一國之君的重任。
三人各有思量,不由得陷入沉默。只有風過回廊的聲響持續不斷,順着半開的窗流入大殿。
一陣腳步聲打破寂靜。
三人同時擡起頭,不約而同望向殿門。
腳步聲越來越近,直至停在門後。
在三人的注視下,門後傳來一道聲音,褪去少年的青澀,浸染青年的溫潤,柔和不失鋒銳,入耳即難忘卻。
“煜奉天子命歸國,求見父君。”
越侯騰身而起,快步走到門前,親自拉開門扉。
松陽君和鐘離君對視一眼,同時起身跟了上去。
門軸轉動,吱嘎聲響徹殿內。
陽光透過空隙灑落,直至光影覆蓋地面。
一身紅衣的公子背光而立,衣袂輕揚,環佩相擊。發上玉簪色澤清透,佩在耳上的玉玦色澤瑩白,內部浮現血一般的絲狀彩紋。
見到越侯,楚煜收起人前的慵懶,退後半步整理衣冠,雙手交疊平舉,朝向越侯躬身。動作行雲流水,儀态風雅,無可挑剔。
“見過父君。”
越侯托住楚煜的雙臂,連聲道好:“回來就好!”
松陽君有些別扭,卻還是走上前,攤開大掌拍了拍楚煜的肩膀:“長高了,就是不夠壯實。”
“仲父勇冠三軍,煜自然不及。”楚煜坦言,三言兩語哄得松陽君哈哈大笑。
看到三人談笑風生,鐘離君的心不斷下沉。不經意對上楚煜的視線,危險的直覺陡然侵襲,心中暗影無所遁形。
“季父。”楚煜微笑見禮。
鐘離君颔首,旋即垂下眼簾,遮去眼底陰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