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夜涼如水,肅州城籠罩在夜色下,如一頭巨獸盤踞平原。

冷風平地而起,兩只夜枭穿城而過,先後掠過晉侯宮上空,振翅無聲。

南殿內,巡夜的侍人穿過廊下,仔細檢查每處殿閣,不遺漏任何角落。

唯獨暗室是例外。

途經這排建築,所有人加快腳步,不敢多做停留,甚至不敢多看一眼。

暗室也名刑室,專門關押犯罪的婢仆。銅鎖把守的門一旦關閉,人命就變得微不足道。這裏是宮廷婢仆的夢魇之所,未知容納多少亡魂。

夜色中,暗室內傳出一聲聲慘叫,尖銳凄厲,異常刺耳。

兩名奴隸背對木門而立,對叫聲毫無反應。兩人缺失半耳,被人為刺穿耳鼓,同聾子沒有任何區別。

雕刻兇獸的木門後,三層木架靠牆釘起。架上擺滿各種駭人的刑具,多數血跡斑斑,有的還很新鮮。

屋頂垂下繩索,每條都有手臂粗。

繩索末端懸挂五個人影,雙臂縛在頭頂,雙腳無法觸地,全身上下鞭痕交錯,頭發都被血漿纏裹,仿佛血葫蘆一般。

室內燃燒火爐,燒紅的木炭蹿升煙氣,空隙間插着三四支烙鐵。

兩名高大的刑奴袒露肩背,上衣堆在腰間,手中揮舞帶有鈎刺的鞭子,呼嘯着抽在受刑人的身上。

室內沒有窗,牆上挂着火把。火光跳躍,時而發出爆裂聲。

靠近門邊有一張木桌,桌上堆放寫滿的竹簡。上面的字跡十分特殊,專門用來記錄秘密口供,唯有暗室的刑奴世代傳承。

缪良站在桌旁,拿起最上面的一冊竹簡。

他剛剛看完一行字,刑奴忽然停止鞭打,将長鞭纏在腰間,回身從爐中拔出一支烙鐵。

“還不說?”

刑奴舉着烙鐵走近,逡巡受刑的五人,将目光定在最左側的人身上。

她名巧,先君在時就掌管南殿茶飲,多年來兢兢業業從不曾出錯,頗得國太夫人信任。

茶湯投毒事發,國太夫人震怒。抽絲剝繭鎖定晉侯,命令缪良嚴查先君留給她的人手。

巧婦不慎露出馬腳,一同被抓的還有七人。三人擺脫嫌疑,其餘都被關入暗室。落入刑奴手中,別說活着離開,連求死都是奢望。

火紅的烙鐵抵近眼球,垂落的發被燒焦,發出一陣刺鼻的焦糊味。

巧婦張開嘴,滿口的牙齒已被敲掉,血漫過牙龈,覆蓋爬滿裂痕的嘴唇。

“我無罪!”

巧婦蔑視刑奴,哪怕遍體鱗傷也不曾畏縮求饒。

她被抓入暗室後,不争辯也不叫嚷,口中只有一句話:她無罪。

一聲鈍響,按着指印的竹簡抛過來,正好落在巧婦身前。竹簡攤開,上面詳實記錄着廚和婢仆的供訴。

“巧婦,證據确鑿,不容你抵賴。”

缪良走出牆邊暗影,行至巧婦面前。

刑奴立即側身讓開,反手抓住巧婦的頭發,使她被迫仰起頭。

“缪良,你這奸邪小人!”巧婦含糊出聲,對缪良怒目而視,甚至想要吐他口水。

揮開飛濺來的血星,缪良面不改色,沒有被巧婦的動作激怒。

“惡婢向茶湯中下毒,公子險遭暗算。我查南殿上下,再三核對體貌,她不在名錄之上,并非南殿之人。”缪良盯着巧婦,目光明滅,語氣漸漸森冷,堪比毒蛇吐信。

“她是如何混入南殿,又如何為公子奉茶湯?當日有三名廚在,他們皆稱是你安排婢仆,放刺客進入大殿。”

巧婦試圖扭轉下巴,刑奴的大手卻如鐵鉗,近乎要扯掉她的頭皮。

“萬一公子飲下茶湯,中毒不治,巧婦,你可知後果?”

缪良袖起雙手,身體前傾,無視濃重的血腥味,雙眼逼視巧婦:“你就是助纣為虐,謀害嫡公子的罪人,無異于國賊。”

“不,你胡說!”

巧婦終于變了顏色。

她不顧身上的劇痛,大聲道:“我是晉人,忠于國君,豈是國賊!”

“謀害嫡公子,斷國君嫡出血脈,如何不是國賊?”缪良同巧婦拉開距離,手指捏住她的下巴,目光中充滿了嘲諷。

“蠢笨的奴婢,無知的愚婦。愧對先君的托付,背叛國太夫人的信任,你是晉國的罪人。你的血親将因你蒙羞,世世代代不能擡頭。”

巧婦無從争辯,嘴巴開合兩次,驟然間崩潰:“我無意謀害公子,是君上的命令,我不能違令!我不是罪人,不是!”

“君上的命令?”缪良挑了下眉,擡手制止刑奴,不許他們在竹簡上記錄。

“是君上,傳令的是正殿的侍人,我認得。”多重打擊之下,巧婦終于吐口。

“正殿的侍人未必傳的就是君令。”缪良輕聲細語,聲調沒有多大起伏,背後之意卻令巧婦膽寒。

“你私縱刺客謀害公子,又胡言亂語牽扯君上,乃是包藏禍心。”缪良一字一句說道,“祭祀當日,你将被火祭。”

恐懼,驚愕,不信,怔忪。

多種神情在巧婦臉上交替,對上缪良晦暗的目光,她終于恍然大悟。

晉國不能有殺子的國君。

無罪殺子,毒殺的還是嫡子,實是喪德悖行,國法不容,天理不容。

“明白了?”

缪良冷視幾人,渾如看一群死物。

牽扯入行刺案,背叛國太夫人,他們注定死路一條。

“想清楚什麽該說,或許能保爾等家人不死。頑固不化,死不悔改,不過是祭祀之上再多幾座火堆。”

缪良沒有虛言。

波詭雲谲的宮廷之中,選擇最為艱難。

不能一心侍主,牽扯進晉室內的權利争奪,不惜飛蛾撲火,那就別怨恨會丢掉腦袋。

“我說,我全說。只求留我親族一條血脈。”同被審訊的仆婦擡起頭,沙啞道。

有一人率先開口,餘下幾人不再堅持,接連開始招供。希望能換得國太夫人網開一面,不使親族血脈斷絕。

巧婦反倒安靜下來。

她垂下頭,髒污的頭發遮住臉頰,變得不言不語。

缪良沒有再理會她,拿到餘下幾人的口供,親自謄抄一遍,确定無誤之後,立即去見國太夫人。

行在宮道之上,火把的光照亮腳下。

夜色漸漸退去,晨曦微亮,天邊泛起魚肚白,新的一天即将到來。

缪良加快腳步,來到丹陛下停住,迅速整理衣冠,抱過侍人捧了一路的竹簡,利落登上臺階進入大殿。

國太夫人徹夜未眠,眼下挂上青色,映在銅鏡中的臉稍顯憔悴。

“禀國太夫人,缪內史求見。”

隔着屏風,侍人的聲音傳來。

國太夫人扣下銅鏡,揮退身後的婢女,發髻半挽繞過屏風,看向站在殿內的缪良,詢問道:“全都查清了?”

“回國太夫人,事已查明。”

缪良言簡意赅總結婢仆的口供,另外呈上一份名單,是通過這些婢仆安插進南殿的人手。

“仆粗心大意,以致于疏漏,求國太夫人責罰。”

“非你之過,無需自責。”

國太夫人坐到案後,示意缪良上前,她要親自看一看記錄的供詞。

竹簡在案上鋪開,墨香殘留。上面的文字工整端正,筆力勁挺,組合在一起卻充滿了陰謀血腥。

啪地一聲,國太夫人拍在案上,手指攥緊,染着蔻丹的指甲崩裂兩枚。

“好,真是我的好兒子!”

先君去世突然,晉侯初登位的兩年,晉國遭遇天災,邊境頻起兵禍,內憂外患政局不穩。她曾短暫攝政,為穩固朝堂殚精竭慮。

在晉侯能獨當一面之後,她順勢退居宮苑,很少再插手軍政,從未動用過手中的虎符。

萬萬沒想到,這短短的兩年竟讓晉侯耿耿于懷,千方百計防備她,還動用先君留下的棋子,專門在南殿安插人手。

“難為他有這份心思。”國太夫人怒極反笑,“身為一國之君,這般小肚雞腸,心思不用在正道,可笑之極!”

缪良肅立在一旁,宮默守靜,對晉侯的作為不發一言。

“如今更是荒唐,母親兒子一同算計,簡直不可理喻!”

發洩過怒氣,國太夫人挑出記錄的名單,随手遞給缪良,吩咐道:“這些人不能留在南殿,全部找出來送去正殿。”

缪良吃了一驚,詫異擡起頭。馬上意識到不妥,請罪道:“仆無狀。”

“見到國君後傳我之言,我若觊觎國政,當初便不會交權給他。與其在宮內費心思,不如多關注朝堂,設法解決氏族争端,莫使晉國數百年的基業毀于他手。”

國太夫人對晉侯失望透頂。

假如林珩沒有回國,她竟不知晉侯是如此防備她。更不知自己的兒子當真能狠下心,手段無所不用其極。

“告訴國君,這是最後一次。”

國太夫人語氣加重,未見疾言厲色,話中卻是殺氣騰騰。

“公子珩必為世子,他不願上疏,我會親自向上京奏請。”說到這裏,國太夫人鋪開一冊空白的竹簡,提筆快速寫下兩行字,內容觸目驚心。

父死子繼。

父未死,子亦能繼。

“交給國君,讓他細看。”

“諾。”

缪良雙手捧起竹簡,躬身行禮,迅速退出殿外。

剛剛走到階下,就見一名侍人急匆匆行來。見到缪良,侍人快步走上前,開口道:“缪內史,公子珩帶人闖入興樂殿,君上聞訊大怒,中途罷朝。”

“什麽?!”

彼時,興樂殿內亂作一團。

數名壯婦攔在殿堂門,強行擋住晉侯派來的侍人。

蓮夫人鬓發微亂,怒視對面的林珩,叱道:“公子珩,你帶人闖入我的居處,實在無禮。君上派人前來,你竟将人攔住,簡直是無君無父。你眼裏還有國法嗎?!”

林珩袖着雙手,認真觀察蓮夫人,忽然輕笑一聲。

“茯苓。”

“諾。”

婢女應答一聲,邁步走上前,打開漆紅的木盒,遞到蓮夫人面前。

“這盒中之物,夫人可還認得?”

蓮夫人看向盒中玉佩,遲疑片刻道:“這是我送公子的歸國之禮。”

“夫人認得便好。”林珩上前半步,視線掃過蓮夫人身前的婢女,對方不敢同他對視,股戰而栗抖個不停。

“此物浸藥,能使人衰弱乃至喪命。夫人送到我身邊是何意?”

“我知玉佩浸藥,只是香料,于人無害。況玉佩是君上賞賜,公子莫非疑心君上?”蓮夫人駁斥道。

“是否無害,夫人親自驗證一番,如何?”

“什麽?”

不待蓮夫人反應過來,兩名壯婦走上前,掃開阻攔的婢女,扣住滿臉驚怒的蓮夫人。

“紫蘇。”

“諾。”

紫蘇從袖中取出兩只藥瓶,一只裝有林珩服用的丸藥,另一只裝有藥粉。藥粉從谷珍處取來,同玉佩浸染的藥材一般無二。

“你要做什麽?”蓮夫人大驚失色。

壯婦牢牢壓制住她,一人伸出手,強行掰開她的嘴。

紫蘇撥開瓶口的木塞,倒出一枚藥丸。又從另一只瓶中倒出藥粉。

藥丸在少女掌心滾動,包裹上一層粉末。紫蘇捏住蓮夫人的下巴,兩指撚着藥丸就要送入她的口中。

林珩的聲音在這時響起,令蓮夫人驚駭欲絕。

“瓶中的藥效更強,夫人若無礙,我便信夫人所言。”

蓮夫人臉色煞白,抵擋不住紫蘇的力氣,強行被喂入藥丸。

壯婦松開手,她立刻俯身幹嘔,不惜用手去摳嗓子,試圖将藥丸吐出來。可惜徒勞無功。

“公子珩,我已有孕。腹中胎兒如有好歹,你就是害死血親!”蓮夫人不再僞裝,聲色俱厲。

“原來如此。”

林珩歪了下頭,翹起了嘴角。

殿外忽起騷亂,攔門的壯婦被推開,晉侯的身影出現在殿前,衮服冕冠,分明是罷朝而來。

“林珩,你好大的膽子!”

見到晉侯,蓮夫人如遇救星,哭着膝行過去,一手覆上腰腹,另一只手抓住晉侯的袖擺,哭訴道:“君上救救婢子,公子珩要殺親!”

晉侯親手扶起蓮夫人,輕輕拍了拍她的背。目光轉向林珩,森冷猶如刀鋒。

“林珩,你可知罪?”

“罪人在您懷中。”

林珩不慌不忙向晉侯疊手,鎮定道:“蓮夫人知我服用的藥方,以相沖之物害我,父君該詳加審問,她同上京有何瓜葛。”

“信口雌黃!”晉侯怒喝道。

“父君,為我配藥的醫服侍宮中,也為天子診脈。”林珩笑看晉侯,聲調平和,道出的話卻令對方臉色驟變,“我的藥方能洩露,天子的脈案是否萬全?”

不等晉侯開口,他挺直脊背平視對方,絲毫不被君威影響。

“私通宮醫,是否存了窺伺天子之心?”

一言落地,石破天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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