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三十章
林珩反戈一擊,晉侯騎虎難下,猶如被架在火上烤,一時間進退維谷。
蓮夫人臉色煞白。
身為氏族一員,被家族選中侍奉國君,她絕不缺乏心機手段。林珩的話有多駭人,她心中一清二楚,也知道自己根本承擔不起。
“公子珩,你休要血口噴人!”她必須為自己辯解,不能擔下勾結上京的罪名,否則家族必遭大禍,“我從不知你服用何藥,如何能設計害你?”
蓮夫人力持鎮定,無論如何不承認謀害林珩,甚至反咬一口,指責他陷害污蔑借機殺親。
“你歸國當日鞭笞庶兄,借口玉堂殿嚴懲麗夫人,使她重傷昏迷。今日又來害我,分明是有意為之。”蓮夫人仰望晉侯,淚水挂上芙蓉面,愈顯嬌美可憐,“君上,公子珩分明是心懷怨恨,在宮苑內肆意妄為。您要為婢子做主啊!”
美人柔弱,泣聲哀婉。
晉侯面沉似水,長袖遮擋下,手指張合數次。最終用力攥緊,手背鼓起青筋。
他下定了決心。
“林珩,你膽大妄為,忤逆不孝,當……”
不等晉侯說完,蓮夫人突然發出一聲痛呼。
她忽然感到心悸,眼前一陣發黑。痛楚沿着胸口蔓延,她頓覺四肢發軟,再也站立不穩,順着晉侯身側下滑,當場跌倒在地。
“蓮姬!”
晉侯攥住她的胳膊,觸手一片冰涼。
蓮夫人抓住胸口,身體向內蜷縮,殷紅的血浸濕裙擺,面龐卻失去血色,蒼白如紙。
“逆子,你狂悖無法,我必逐你出晉室!”晉侯橫抱起蓮夫人,怒視面無表情的林珩,呵斥道。
林珩不見驚慌,反而認真打量着晉侯。目光中沒有殺機,沒有怒意,單純的好奇和洞徹明悟。
“父君,您不為蓮夫人召醫?”
他開口的第一句話竟不是求饒,而是揭穿晉侯虛僞的焦急。
暴怒是真,擔憂卻摻雜水分。
晉侯動作一頓,向前邁出的腳重重落下,臉上神情變幻,定格在冰冷的厭惡。
“逆子,你有殺親之罪,我不會立你為世子。”
既然被當面揭穿,晉侯索性不再僞裝,雙臂松開,任由蓮夫人摔到地上。
砰地一聲,蓮夫人落地,差點傷到了骨頭。她費力仰起頭,挂着滿臉冷汗,不可置信地看向晉侯:“君上?”
晉侯不看她一眼,态度漠然,竟是棄如敝履。
“來人。”
話音落下,殿門徹底敞開,一隊甲士沖入殿內,長刀出鞘,刀鋒直指林珩。
“公子珩弑親,意圖謀逆,拿下。”
圖窮匕見,晉侯無意再粉飾太平。林珩再是巧言善辯,踏不出宮廷半步,他的話休想傳入上京。
晉侯的頭疾反複發作,脾氣日漸暴躁。林珩歸國之後,他感到事事不順。
勳舊,嫡子。
智氏,陶氏,費氏。
國太夫人。
一切的一切令他如鲠在喉。
連番布局只為了結禍患源頭。如若上京問責,殺親之名也能應對。
聽到晉侯的命令,甲士們不敢遲疑,持刀包圍上來。
紫蘇和茯苓立刻擋在林珩身前,袖中銅錐滑出,牢牢握在手心,右臂橫胸,銅錐尖端閃爍寒光。
壯婦沖開侍人和婢女阻攔,抄起擺在殿內的銅燈,任憑燈油燙紅雙手,不惜以身軀抵擋甲士。
沖突一觸即發,鮮血即将染紅興樂殿。
晉侯擺明要斬盡殺絕,林珩的表情依舊平靜。他站在人群中心,隔着刀光看向晉侯,慢條斯理道:“父君,這才是你的目的?”
“逆子,有罪當懲,你親口所言。”晉侯冷聲道。
“确實不假。”林珩點了點頭。
晉侯眼底閃過得意,可惜未能持續多久。
“禮法有章,國法有則,我有天子授爵,不可刀斧加身。無祭天地鬼神,不問朝堂,不宣告國人,父君,你殺不了我。”
林珩推開紫蘇和茯苓,越過手持銅燈的壯婦,迎向甲士的刀尖,臉上沒有半分懼色。
黑色雙眼迎上晉侯,眼底沒有半分波動。
鑲嵌彩寶的皮履踏前一步,鋒利的刀尖險些刺破他的外袍。
甲士下意識收手,單臂後撤收回長刀。
林珩泰然自若,頂着刀鋒逼近晉侯,惬意悠然,勝似閑庭信步。
瘋子。
甲士們圍着他,腦海中閃過相同的字眼。
公子珩分明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晉侯臉色鐵青,喝令甲士立即拿人:“還不快動手!”
“誰敢!”
叱聲從殿外傳來。
下一刻陽光被遮擋,身着紅衣的甲士魚貫入殿,各個手持長斧,同晉侯的甲士對峙。
國太夫人的身影出現在殿門前。
一身刺金紅裙,腰間束玉帶。發挽高髻,六枚玉簪斜插發髻兩旁,上雕不同形态的玄鳥,栩栩如生,精致絕倫。
國太夫人穿過殿門,長裙下擺輕拂,似水波微漾。腰間垂挂的絲縧紋絲不動,玉飾未曾發出一聲輕響。
缪良跟在國太夫人身後,看清殿內的情形,短暫松口氣,很快又繃緊了神經。
辛虧禀報及時,公子珩性命無礙。
可接下來要如何收場?
“君侯,你過了。”
同晉侯相隔三步遠,國太夫人停止前進,開口時語帶嘆息,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晉侯神情晦暗,仍咬牙道:“母親,逆子不孝忤逆,膽大妄為,我意逐他出族。”
“不孝忤逆?”國太夫人似聽到一個天大的消化,上下打量着晉侯,嘲諷道,“說起這四個字,君侯才是當仁不讓,難有人能出你左右。”
“寡人自問不曾犯下惡行,您何出此言?”晉侯矢口否認,臉色異常難看。
“沒有?”國太夫人冷笑一聲,從缪良手中取過兩卷竹簡,直接甩到晉侯腳下,“君侯最好看一看,想必能記起來。”
晉侯心中驚疑,目光閃爍不定。
缪良彎腰撿起竹簡,恭敬捧到晉侯面前:“君上,請過目。”
晉侯怒視缪良,眼底透出殺機。
缪良不為所動,繼續平舉雙臂,直至晉侯抓過竹簡才退回到國太夫人身後。
竹簡展開,殘存的血腥味混着墨香迎面襲來。晉侯一目十行,浏覽過全部內容,臉色愈發難看。
啪地一聲,他合攏竹簡,手指持續攥緊,幾乎要捏碎簡片。
“母親,事不屬實。”
“事情是真是假,你我心知肚明。君侯,我給你留顏面,你也該給阿珩留一線。”國太夫人向林珩招手,“阿珩,來。”
“諾。”
林珩穿過對峙的甲士,站到國太夫人身側。
“阿珩年少離國,在上京為質九載,于國有功。他是你的嫡子,理當立為世子。祭祀之後請君侯上書天子。若你不願,我會親自執筆。”原本該由缪良傳話,奈何事情突變,國太夫人索性當面說清。
“老婦上書,天子自會下旨。屆時國人如何看你,天下諸侯又會如何看你,君侯自當思量。”
“母親,你果真要逼我?”晉侯眼底泛起血絲,額角鼓出青筋,這是頭疾發作的征兆。
“我不想逼你,但不得不為。”國太夫人了解晉侯的病情,見他站立不穩,立即召喚侍人,“送君侯回正殿,速召醫。”
“諾。”
兩名侍人躬身入殿,小跑上前攙扶起晉侯。
劇痛突如其來,顱內猶如針紮。晉侯雙眼赤紅,幾乎控制不住殺人的欲望。
兩名侍人拉不住他,差點被他奪走甲士的長刀。很快又上前四人,一通手忙腳亂,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總算将晉侯帶離興樂殿。
甲士護衛在晉侯四周,杜絕任何窺伺的目光。
一名侍人健步如飛,以最快的速度穿過宮道,将守在宮內的醫帶去正殿。
國太夫人輕輕揮手,紅衣甲士退出殿門。壯婦守在門前,将銅燈放回到牆邊。
蓮夫人委頓在地,抱着腰腹不停顫抖。冷汗浸濕衣襟,她不吵不鬧,分明猜出自己的下場。
從國太夫人出現的一刻起,她再沒有全身而退的可能。
“毒氏,你可知罪?”
聲音傳入耳畔,蓮夫人有片刻恍惚。就在不久之前,晉侯懷抱着她,用同樣的語氣質問公子珩。
“國太夫人,婢子認罪。”形勢急轉直下,沒有翻盤的可能。蓮夫人萬念俱灰,沒有強撐狡辯,選擇當場認罪。
“謀害嫡公子,罪不可恕。幽禁巷道,終身不得出。”國太夫人下達旨意,皺眉看了一眼蓮夫人的長裙,吩咐缪良,“傳醫。”
“諾。”
缪良轉身離去,很快消失在殿門後。
蓮夫人強忍着痛楚爬起身,跪地向國太夫人叩首:“婢子叩謝國太夫人恩典。”
三聲鈍響,蓮夫人額頭浮現青紫。
待暈眩稍減,她仰首看向林珩,苦笑一聲:“無論公子相信與否,我确實不知公子藥方。毒氏擅調香,玉上異香确我所為,但是奉君上之命。毒氏同上京沒有任何瓜葛。”
痛楚再次襲來,她停頓片刻才繼續說道:“我鬼迷心竅,猜出玉佩用途還是送給公子。今日下場是我咎由自取。”
林珩俯視蓮夫人,對她的話未做評價。
查明玉佩來自興樂殿,他特地詢問許放,對毒氏有了一定了解。以這個家族的實力,根本不可能将手伸入上京。
他曾懷疑是新氏族動手,蓮夫人不過是替罪羊。
待到事情真正明朗,才發現背後推手并非氏族,而是晉侯。
一次下毒,一次相沖之物,能殺了他固然好,殺不了他,只要他踏入興樂殿,也能設法給他扣上罪名。
“阿珩,今日之事牢牢記下,不要低估任何人。”
國太夫人握住林珩的手臂,和他一同走出興樂殿。
兩人穿過廊下,沿着臺階步上宮道。
侍人婢仆跟随在後,腳下無聲。甲士分列兩側,腳步铿锵有力,似金石敲擊之聲。
“日後出行要帶護衛,宮內宮外都不能掉以輕心。”國太夫人語重心長道。側頭時現出耳上玉玦。同發簪一樣,玉面雕刻象征越國宗室的玄鳥紋。
“遵大母教誨。”
“事情尚未結束,才剛剛開始。”
“我知。”
“國君昏了頭,他性格執拗,不達目的不肯罷休。奈何能力不濟,常會鑽進牛角尖。”國太夫人深深嘆息。
痼疾纏身,心狹偏執,長此以往于國不利。
晉國要定下世子,更需要英明的國君。
“祭祀之後,國君不奏請,我必會上書天子,盡早定下你的世子之位。但我只能助你到此。”
國太夫人駐足宮道,側身凝視林珩,面色肅然,鄭重中透出些許無奈。
“我多年不問朝堂之事,對前朝把握有限。日後入朝,諸事只能靠你自己。”
“大母放心,我定會竭盡所能。”
林珩清楚國太夫人的擔憂。
晉國朝堂不太平,勳舊和新氏族勢同水火。在晉侯的放縱下,情況愈演愈烈,雙方矛盾難以調和,沖突時有發生,隔三差五還會流血。
他曾對國太夫人言,有足夠的地盤和利益分給勳舊。
但這只是淺層。
不破不立。
在氏族的争鬥中,國太夫人和晉侯都忽略了一股力量,真正構築晉國根基的力量。而要調動這股力量,必須在晉國變法。
林珩垂下目光,凝視宮道上雕刻的獸紋。
他知曉心中之策是何等驚世駭俗,也知會受到怎樣的阻力。要排開所有阻力,他勢必要拿起屠刀,或将殺得血流成河。
不知不覺間,兩人行至岔路口。
國太夫人轉道向南,率衆返回南殿。林珩駐足原地,目送國太夫人背影良久,才踏上去往林華殿的路。
兩人背向而行,漸行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