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為慶賀公子珩歸國,肅州城外舉行祭祀。不料晉侯中途昏厥,倒在祭臺之上。
衆目睽睽之下,國君無法繼續主持儀式,只能由公子珩代替。
昏迷的國君被擡上玄鳥車,風馳電掣送回城內。
車駕穿過長街,馬蹄踏過青石板,發出清脆聲響。車輪滾滾,馬奴焦躁揮鞭,滿臉都是急色。
祭祀是國之大事,國君昏厥前所未見。事情實在駭人聽聞,消息不胫而走,各種流言甚嚣塵上,一并在城內瘋傳。
晉侯人事不省,對外界毫無感知。侍人無法攙扶,只能擡起他送入正殿。
宮內人心惶惶,妾夫人們紛紛派閹奴打探。
國太夫人被驚動,親自前來探病。
經過廊下時,恰好遇到數名婢女,手中捧着盥洗之物和換下的衣袍,還有香爐和不宜用的香餅。
另有一名侍人行在隊伍前,望見國太夫人立刻停下腳步,率衆匍匐在地,姿态恭敬無比。
“君上如何?”
火雲般的裙擺懸在眼前,距離近到能數清刺繡的花瓣。鑲嵌珍珠的布履踏過石板,發出一聲輕響,令侍人和婢女噤若寒蟬。
回想晉侯目前的狀況,侍人下意識打了個哆嗦。實在不敢隐瞞,唯有實話實說。
“回國太夫人,君上昏迷不醒,醫在配藥。”
國太夫人皺眉,心知再問不出更多,越過侍人走向殿門。
大殿內矗立數十盞宮燈,火光通明。
水聲持續沸騰,空氣中彌漫着苦澀的藥味。
屏風被移開,原地擺設熬藥的器具和沐浴的大桶。兩名藥童守在爐前,輪換端起熬煮的藥湯倒入木桶。
“加水。”
在醫的指揮下,侍人提來熱水,一甕接一甕倒入桶內。
醫打開藥箱取出陶瓶,撥開瓶塞,翻轉瓶口,将裏面的藥汁一股腦混合入藥湯,随後探手在桶內攪動。
随着他的動作,大量白汽盤旋蒸騰,在殿內擴散,苦澀的味道愈發濃重。
腳步聲驚動衆人,侍人和婢女陸續擡起頭,見到走進殿門的一行人,立即放下手頭事伏身行禮。
醫收回手臂放下衣袖,向國太夫人疊手,正準備開口,就聽對方道:“免。君侯如何?”
“禀國太夫人,君上猝然發病,藥不入口,唯有湯蒸以驅病症。”醫斟酌兩秒,繼續說道,“仆鬥膽請召祝和巫,為君上祈福禳災。”
國太夫人神情微變,沉重之色轉瞬即逝,很快又恢複正常。
“祭祀尚未結束,祝不得歸。全力診治君侯,良藥盡可用。”
“諾。”
參透國太夫人的态度,醫沒有多言,回身召起侍人,令其将晉侯擡出床榻放入桶中。
“每隔一刻替換湯藥和熱水。”
醫在木桶旁看守,藥童繼續熬煮湯藥,熱得滿頭熱汗。
侍人在殿內來回穿梭,不斷送上裝滿的水甕。婢女展開幹淨的布巾,為晉侯擦拭額頭、臉頰和脖頸。
缪良朝左右使了個眼色,馬上有侍人搬來木榻。
國太夫人不肯落座,她靜靜站在原地,脊背挺直,眼睛一眨不眨。
連續換過數次湯藥,晉侯的臉色由白轉紅,身體漸漸恢複知覺,卻始終沒有蘇醒的跡象。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衆人屏息凝神,甚至不敢大聲喘氣。
氣氛緊張,殿內靜得異樣,水流動的聲響都格外清晰。
醫頻繁為晉侯診脈,手指在他的頭顱、脖頸和背部按壓,仔細查看他的狀況。
湯蒸有一定效果,但何時能讓晉侯醒來,醫實在沒有把握。
殿外傳來號角聲,鼓聲變得急促,某一刻戛然而止。
禮樂聲告一段落,巨大的煙柱在城外騰起,頂端觸碰雲層,宮廷內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煙柱逐漸稀薄,雲層變換形狀,風中傳來巫的念誦聲。
聲音時而高亢激越,時而低沉婉轉,伴随着鳥獸的鳴叫嘶吼,将晉人的聲音傳達天地,在儀式中溝通鬼神。
轟!
巨響聲震撼寰宇,十座篝火燒成焦炭,同一時間轟然倒塌。
犧牲盡被火焰吞噬,皮毛不存,白骨焚化變得焦黑。殘存的骨架在熱浪中斷裂,碎末膨脹,爆成大團粉塵。
漸漸地,號角聲也停了。
天地間一片寂靜,唯有煙塵飄渺,纏裹着焚燒後的味道随風揚灑,良久不散。
“祭祀已畢。”
國太夫人走向晉侯,距離一步停住。垂眸看向他,聲音低沉:“君侯,你該清醒了。”
未知是湯藥發揮效力,亦或是被國太夫人一語驚醒,晉侯緩慢睜開雙眼,短暫的迷茫之後,神智回轉,目光變得陰沉。
“母親,逆子害我。”
晉侯聲音沙啞,疾言厲色,更添幾分兇狠。
“他膽敢害我!”
怒意瞬間上湧,晉侯猛地轉頭看向醫,徒手扣住他的脖子,手指用力攥緊,咬牙切齒道:“是你給了逆子藥方,你背叛寡人!”
醫喉嚨劇痛呼吸不暢,面對暴怒的晉侯卻不敢掙紮,臉龐逐漸變色。
“君侯,你仍未清醒。”國太夫人皺眉出聲。
侍人婢女毛發皆豎,恨不能逃出殿外。
缪良彎腰走上前,兩指搭上晉侯的肘彎謹慎施力,口中道:“君上,您剛醒來,動怒傷身。”
晉侯被迫松手,醫摔落在地,雙手捂住脖子,控制不住連連咳嗽。撞見晉侯猙獰的面孔,醫馬上捂住嘴,胸腔刺痛也不敢再發出聲音。
“君侯,戒躁戒怒,多想想先君的話。”國太夫人提點道。自晉侯執掌大權,她少見這般語重心長。
“母親,您不問我暈倒之事,果真要扶持逆子?”晉侯顯然聽不進去。
國太夫人深深嘆息。
該說的已經說了,晉侯油鹽不進,神鬼也是無法。
深深看了晉侯一眼,國太夫人收回目光。短暫的心軟之後,她的神情恢複漠然。
“來人,傳我旨意。”
殿內的侍人婢女俯身聽命,殿外的婢仆也恭敬聆聽。
“國君遇疾,需在殿內休養,罷朝五日。此間政事不決送南殿,軍事不決交公子珩同卿大夫共議。”
語畢,國太夫人轉身離殿。
即将走出殿門時,晉侯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母親,你要奪我權柄,當初何必還政。”
腳步頓時停住。
紅裙恍如烈火,鑲在金簪上的珍珠泛起白光。
國太夫人緩慢側首,以一種從未有過的眼光看向晉侯。在對方以為她要辯解或是開口斥責時,她又收回視線,僅是雲淡風輕道:“君侯這般想,我也無法。”
話音落地,裙擺旋舞,長袖振動,腳步聲輕盈遠去,直至再不可聞。
侍人不敢違命,迅速出宮傳達國太夫人旨意。
晉侯怒火攻心,猛一捶床榻,眼前陡然發黑,再度暈了過去。
侍人和婢女魂飛魄散,生怕晉侯病情加重。
醫從地上爬起身,脖子上覆蓋指掐的淤青。他未如衆人一般慌張,而是不緊不慢地打開藥箱,倒出曾給晉侯服用的藥丸,捏開晉侯的下巴,熟練給他喂服下去。
缪良駐足殿門前,看到醫的舉動,眸光微閃。
他輕咳一聲,醫動作微僵,随後若無其事的看過來,在缪良的示意下走出殿外。
“國太夫人旨意,國君病重妄言,不可傳出宮廷。君上調養時日,你留在宮內。”
“諾。”醫恭敬領命。
“君上的藥方理應無人知曉。”缪良審視面前的醫,窺出幾分端倪,卻無意繼續追究。
國太夫人留下他即是表明态度。
國君無道,行事日漸瘋癫,同早年判若兩人。國太夫人失望透頂,哪怕真是公子珩動手,她也不會改變選擇。
聽出缪良的弦外之音,醫鄭重應是,神情未見變化,表現得無懈可擊。
彼時,祭祀的隊伍返回城內,氏族各自歸家,林珩駕車直驅宮門。
公子原等人告辭回府,年幼的公子和女公子跟在林珩車後,行進間拉開一段距離,顯然對他充滿敬畏。
抵達宮門前,馬奴拉住缰繩,玄鳥車停住。
等候許久的侍人立刻迎上前,傳國太夫人旨意,請公子珩前往南殿。
林珩作勢掃一眼身上,發現外袍沾染煙氣,當即說道:“你去回國太夫人,我稍後便至。”
“諾。”
侍人行禮後轉身,一路小跑前往南殿。
林珩在宮門前下車,快步返回林華殿。
直至他的背影遠去,年幼的公子和女公子才敢出聲。彼此間對視一眼,全無往日的精神,看上去有些萎靡,既因疲憊也有驚吓。
今日之後再提起公子珩,他們都會下意識繃緊神經,畏懼感揮之不去。
林華殿內,馬桂和馬塘正在說話。
許放不在宮內。奉林珩命令,他喬裝改扮離開肅州城,率領一隊人奔赴臨桓城,祭祀開始前就已出發。
林珩行至殿前,馬桂和馬塘停止交談,一同起身迎上前。
“公子,城內已布置妥當。流言牽涉到費氏,是否要提前告知勳舊?”馬桂接住林珩取下的玉飾,開口道。
“不急。”林珩拔出發簪,擡手摘下玉冠,“陶氏同我有約定,見面再言。”
“諾。”
“公子,臨桓城內有千名國人,消息一旦傳開,勢必會引發混亂。”馬塘捧起玉冠,指出事成後的隐患。
“亂才好。”林珩微微一笑,轉身繞過屏風。
紫蘇展開新的外袍,茯苓膝行為他解開腰帶。
林珩轉身展開雙臂,懸于腰間的玉飾輕撞搖曳,刺繡的玄鳥覆在袖擺,隐隐浮動金光。
“高祖立法,臨桓城輕賦。一旦封給氏族,法将不存。”
臨桓城是歷代世子封地,也是安置有功國人之地。他們随國君征戰,是守護晉室的堅實力量,最為忠心耿耿。
晉侯拿出臨桓城未必昏聩透頂,而是料定費氏不敢接。目的既是為求藥試探逼迫,也為在林珩和勳舊之間埋下一根刺。
所謂猜忌之心。
晉侯深谙此道,運用起來駕輕就熟。
“此事注定不成,但不該匿于宮中,總該讓天下人知曉。”
猜出晉侯的目的,林珩決意順勢而為,打亂對方的步驟,讓其自食苦果。
“我在上京時,曾見過國人圍攻貴族。”
林珩走出屏風,行至殿門前,沐浴在斜陽之下,發上玉簪浮起微光。
“其勢淘淘,堪比洪流。”
林珩袖起雙臂,眸光流轉,眼波含笑。
父君,您将如何應對?
氏族又會如何選擇?
洶湧浪潮将起,上京會作何反應?
笑意映入眼底,黑瞳恍似琉璃。
黑衣公子面帶淺笑,踏着光影穿過廊下,幾步邁下臺階,施施然向南殿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