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殿內燭光搖曳。

銅爐中升起袅袅輕煙,香氣彌漫在空氣中,浸染漆金屏風。煙氣萦繞,繁花似錦,大朵的牡丹栩栩如生。

國太夫人坐在榻前,面前設一銅鏡。鏡面光滑,清晰映出她的面容。

兩名婢女手捧妝盒,一左一右立在她身側。

另有一人跪在她身後,輕巧抽出發間的長簪,熟練解散高髻。

秀發如雲,瀑布般流淌。

婢女拿起發梳,單手捧起一縷發。梳齒剛剛順過發根,動作忽地一頓。

“怎麽了?”

國太夫人察覺到婢女的異樣,單手挽過長發,看到發間摻雜的銀絲,神情微怔。良久才嘆息一聲:“果真是老了。”

腳步聲在殿外響起,缪良從正殿歸來,中途遇到奉召前來的公子珩,兩人結伴同行。

侍人入內禀報,國太夫人扣下銅鏡,起身走出屏風,任由長發披在身後。

“見過大母。”

林珩入殿疊手行禮,被叫起後登上臺階,在國太夫人下首落座。

“近一些。”

國太夫人向他招手,示意他坐到身旁。其後看向缪良,詢問道:“事情辦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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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國太夫人,旨意宣于城內,九卿皆領命。”缪良半垂目光,畢恭畢敬答道。

“好,你先下去吧。”

“諾。”

缪良應聲後退出殿外,視線不離地面,始終未向屏風前看一眼。

婢女送上湯羹,小心移近宮燈,其後退出殿門,和侍人分左右守在廊下。

室內僅剩國太夫人同林珩兩人,突然間變得安靜。唯有焰火搖曳,時而發出爆裂聲,打破一室寂靜。

“阿珩,今日之事是你所為?”國太夫人執起湯匙,舀動碗內湯羹。

“大母,珩為自保,不得不為。”

林珩端正姿态,挺直脊背。

面對國太夫人的詢問,他選擇實言相告,沒有故意隐瞞。

“祭祀獻犧牲,牽羊的奴隸突然松手。公羊健碩,羊角鋒利如刀。若非上天眷顧,珩必然重傷。”

事情做過就會存在痕跡,想瞞是瞞不住的。區別僅在于是否追查,以及查出的時機。

一聲輕響,湯匙落入碗中。

湯羹冷卻,失去原有的風味。因為加入肉醬,隐隐泛出一股腥味。

國太夫人推開銀碗,認真看向林珩,問道:“藥方從何得來?”

“日前父君發病,我同宗、祝一同求見,恰好見到父君服藥。”林珩迎上國太夫人的目光,沒有絲毫閃避,“有一方藥丸,我母也曾服用。玉堂殿內留有脈案,內史一直悉心保存。”

林珩親自翻閱竹簡,查證正夫人當年的藥方。

尚未有機會同醫詳談,不知藥中添加的是哪兩味,卻不妨礙他以現有的藥方實行計劃。

“我對藥味極為敏銳,大母已經知曉。”林珩從袖中取出抄錄的藥方,展開平攤在案上,“久病成醫稍有誇大,但我确比常人知藥。摘取其中幾味詢問谷珍,相沖之物唾手可得。”

沒料到真相竟是如此。

國太夫人拿起記錄藥方的絹,從頭至尾浏覽一遍,沒有再放回案上,而是折疊幾下遞到燈前。

火舌舔舐,絹上冒出青煙。

焦黑蠶食遒勁的字跡,吞噬林珩親筆寫下的證據。

“事情到此為止。”

燃燒的絹被丢進銅盤,火苗蹿升跳躍,照亮國太夫人和林珩的面孔。

光亮達到頂峰,旋即由盛轉衰。

絹在火中燒焦碳化,最終化為一團灰燼。

“國君身懷痼疾,多年間反複發作,始終不得根治。祭祀時昏厥許是天意,同你無關,日後不要再提。”國太夫人凝視林珩,一字一句說道。

在她說話時,林珩靜觀默察,半晌垂下視線,口中應諾。

“國君需要靜養,罷朝五日。”國太夫人話鋒一轉,提起對前朝的安排,“你明日卯時初過來,在南殿用膳。随我一同處理政務,也好盡快接手。”

“大母,我尚不是世子。”林珩說道。

“不難。”國太夫人從案下取出一只木盒,打開盒蓋,裏面靜靜躺着兩冊竹簡,內容大同小異,全是請封林珩為世子的奏書。

“一冊我已用印,另一冊本該由國君書寫,怎奈事情有變,我命人代他寫好,明日送去正殿落印。”

“若是父君不肯?”

“那便送這一冊。”國太夫人點了點用金繩捆紮的竹簡,洗去蔻丹的指甲光潔瑩白,“兩月後是小觐,正好遣人遞送奏疏。依典章舊例,天子當月就會下诏。你需做好準備,一應禮儀不能有半點疏漏,不決當請教宗。”

“諾。”

請立世子一事板上釘釘。

以國太夫人在晉國的地位,她的決定不可動搖。

新氏族确會心中不滿,奈何晉侯重病卧榻,對于國太夫人的奏請,沒人能夠橫加阻攔。

“待你成為世子,最好主持一次大觐,以防有人吹毛求疵在禮儀上挑剔。”

國太夫人壓上盒蓋,将木盒推到一旁。

林珩認真聆聽她的話,汲取話中的經驗,不敢有半點馬虎。

“四百年前天下初定,天子分封諸侯,賞賜斧钺寶劍。諸國向上京入貢,國君五歲一朝,代代皆是如此。”

國太夫人有些口幹,召喚殿外婢女。

殿門随即敞開,婢女取走已冷的湯羹,重新送上宜入口的飲和點心。行動間裙擺輕拂,腳步輕盈無聲,彩袖流動香風。

“起初兩百年間,上京明君輩出,數代天子睿智英毅,海內澹然,諸侯鹹服。自平帝登基,局面發生變化,帝權衰落,諸侯崛起。”

“歲月更替,先帝智勇過人,以國戰懾服諸侯。然至今上登基,上京再度衰危,漸有諸侯公然不朝。”

國太夫人端起杯盞輕嗅茶香,飄逸的熱氣朦胧她的雙眼,語氣平淡,令人捉摸不透。

“諸侯不朝視為罪。換做前朝,天子必奪其爵,召天下諸侯率兵讨伐。不過短短幾十載,諸侯公然違命,聯合不朝上京。”

國太夫人嫁入晉國時,晉、越皆為鼎盛時期,兵強馬壯,國庫豐盈。即便如此,兩國國君仍依禮入貢,如期前往上京朝見天子,不敢有絲毫懈怠。

可惜好景不長。

上一任天子駕崩後,繼任者無能,做不到震懾群雄,同諸侯國的關系發生改變。

先是大國貢賦減少,緊接着小國也開始試探。上京屢次申斥無果,天子親自率兵讨伐,挑中一個小國試刀,滅其國祚,奪國君爵位,以示殺雞儆猴。

“少國之戰持續半月,少伯戰敗,全族被押回上京,土地爵位皆被天子收回。”

越國有少國逃來的氏族,國太夫人的兄長還獲贈一批奴隸,她對少國的情況頗為了解。

“大母,我在上京時,未曾見過少伯後裔。”林珩說道。

“少伯血脈斷絕,早就絕了祭祀。”

“天子殺了他們?”

“不。”國太夫人搖搖頭,沉聲道,“少伯自缢,族中男子閹,女子幽閉,盡數充為宮奴。”

林珩不禁皺眉。

上京有多位史官,家族歷史悠久,藏書浩如煙海。

他專注于晉國史料,偶爾翻閱大國記載,期間沒見過關于少國的文字,自然不知天子早年所為。

國太夫人端起杯盞飲下一口,些許的苦澀轉為回甘,她拂過肩上的發,繼續說道:“如殺少伯,罰其後人為奴,天子不過有暴戾之名。可他做得太過,絕人血脈,斷人祭祀,狠絕不留餘地,天下諸侯自危。”

林珩垂下目光,手指擦過杯沿,一下接着一下,動作極有規律,速度不緊不慢。

“有少國之鑒,各國恢複入貢,天下安寧數載。天子猶不滿足,接連又發動數場國戰,有勝有負,幾乎要拖垮上京國庫。”

說到這裏,國太夫人停頓片刻,将半空的杯盞放回桌上,發出一聲輕響。

“據傳執政聯合多位貴族進谏,天子才勉強罷兵。過後不久,他突然下達一道旨意,要求各國送質子入上京。”

提到當年事,不免想起晉侯所為。

以嫡子身份登上君位之人,偏偏厭棄自己的嫡子,反而寵愛妾庶。盡管這其中存在利用,但有狐氏和公子長的确踩着林珩耀武揚威數年。

每每思及此,國太夫人都會怒火中燒。

“大母,諸侯不朝即是因此?”林珩問道。

“沒錯。”國太夫人颔首。

上京旨意嚴苛,使得天下諸侯逆反。

質子的确送了,代價是諸侯同天子徹底離心。縱然是最忠心的吳國也對天子頗有微詞。

“四大諸侯帶頭不朝,其下諸侯仿效而行。質子抵達隔年,無一名國君入上京,可謂史無前例。”

天子自食其果,聰明反被聰明誤、

以上京的財政狀況,繼續發動戰争不可取。處罰質子更不可,除非天子想徹底激怒諸侯,被諸侯國群起圍攻。

“九年時間,大諸侯無一入上京,小諸侯也集體不朝。前歲,兩國因邊境起戰,興兵未報上京,戰出天子成為虛話。”

随着國太夫人的講述,林珩恍然間想起,就是在同一時間,執政首次向天子建議送歸質子。也是從那一年開始,王宮對他開始噓寒問暖,透出明顯的拉攏之意。

“天子不願坐視諸侯國強盛,無法以強權施壓,唯有在內部掀起風雨。”國太夫人看向林珩,目光灼灼,神情嚴肅。

“阿珩,我能看出你的野心。我不知道你會鵬程幾何,但為晉國,我願助你執掌大權。”

話到此處,國太夫人聲音加重,沉甸甸如有實質。

“所以,不要令我失望。”

沉浸在政治中大半生,國太夫人不介意林珩黑暗的一面。

有野心不是壞事。

對一國之君而言,只要有匹配的能力,雄心勃勃反而是優點。

聽出國太夫人言下之意,林珩起身走到案前,正色整理衣冠,肅然疊手下拜。

“珩今立誓,必蹈先祖烈風,揚晉室之威!”

月光落入殿內,蒼白清冷。

夜風習習,拂動垂挂的紗幔,搖曳燭火,涼意襲人。

林珩的聲音流淌在殿內,字字清晰,铿锵有力。

國太夫人看着他,短暫的一瞬間,她仿佛看到先君的影子。少年瘦弱,不比先君魁梧。眼底燃燒的黑焰卻是一般無二,甚至更勝一籌。

同一時間,平原之上,清水河畔,一支隊伍正在夜色中風馳電掣。

騎士伏身馬背,借助馬鞍和馬镫,一路上快馬加鞭,無需擔心路途颠簸。

前方出現火光,是立在城頭的火把。

火光照耀下,巨石建造的城牆巍峨矗立,臨桓城三個大字清晰可辨。

許放拉下面罩的布巾,舉起單臂向前揮動。

“前方就是臨桓城,速行!”

一聲令下,騎士同時甩動馬鞭。伴随着鞭聲炸響,駿馬撒開四蹄,向前方雄城疾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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