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四十章

越國,禹州。

逢季末大市,禹州城門大開。南來北往的商人湧入城內,道路上人歡馬叫,揮袖成雲,擁擠得水洩不通。

昨夜剛下過一場大雨,城內又多是土路,難免變得泥濘。

行走在道路上,不多時就會滿腳濕泥,褲腳看不出本來顏色。多數人索性赤腳,或是換上草鞋,反倒比步履和皮履更加方便。

商人或是牽着騾馬,或是背着藤筐,緊趕慢趕奔向城中集市。

“讓路,快讓開!”

馬蹄聲由遠及近,一隊騎士策馬揚鞭,穿過城門不久,很快被堵住前路。

道路上人滿為患,熙來攘往,挨山塞海。

騎士肩負使命,攜帶國太夫人親筆書信從晉國趕來。途中遇到暴雨,河橋垮塌耽擱數日,本就心急如焚。好不容易抵達禹州城,距越侯宮僅一步之遙,偏偏被人群堵住,心中焦躁可想而知。

為首之人舉起單臂,馬鞭劃過半空,甩出清脆的鞭花。

聲音震蕩傳出,引來巡城甲士注意。

一伍甲士穿過人群,看到被堵在人潮中的騎士,認出對方身上的甲胄和武器,立即分出一人向宮內傳訊。

“速報君上,晉國來人。”

說話間,甲士平放長矛,奮力排開人群,艱難開出一條可容騎士通過的道路。

“從此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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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士迅速調轉馬頭,在有限的空間內加速,終于擠出人潮最密集處,踏上前往越侯宮的道路。

“前面一段路不能馳馬。”

甲士指明方向,騎士陸續翻身下馬,牽着缰繩步行前往宮殿。

抵達宮門時,越侯已經得到消息,提前派人在門前等候。

“君上有旨,諸君随我來。”

侍人躬身引路,衆人将馬留在宮外,跟随侍人進入宮門。

這一行人出現在城內,迅速引起各方注意。越侯的兩個弟弟不必提,以梁氏為首的氏族也心生猜測。

“觀其甲胄,實為宗室女護衛。手持晉國兵器,其主應為晉國太夫人。此時入越,不知所為何來?”

衆人猜測紛纭,始終莫衷一是。

氏族們的目光聚集向越侯宮,心中疑惑重重,卻無一人出面打探,也未曾調動宮內人手,顯然是心存顧忌。

宮宴之上,越侯當衆斥責梁氏野心,使得梁氏投鼠忌器,不得不暫時收斂鋒芒。

畢竟亂臣賊子之名不好聽。

回溯梁氏入越的經歷,一旦罪名落實,更要被痛斥忘恩負義,全族都是背信棄義的小人。

如此情況下,梁氏家主被迫稱病休養,在家中閉門不出。梁氏諸人偃旗息鼓,陸續蟄伏下來,不再如平日裏赫赫揚揚。

各家氏族察覺風向,非但沒有趁機分割權柄,反而變得縮手縮腳,行事愈發謹小慎微。

“梁氏之威可見一斑。”知曉城內情況,越侯未見惱怒,只有一聲冷笑,全因心中早有預料。

“梁氏不除,君位遲早形同虛設。”

楚煜正坐在越侯下首,面前堆起小山般的竹簡。

他沒有戴冠,烏黑的長發披在肩後,發上僅有一枚玉簪。簪頭雕刻狼首,瑩潤的色澤,卻烙印猙獰兇戾。

白皙的手指展開簡冊,看到記載在卷內的文字,表情沒有任何變化,提筆劃掉兩個名字,随手放在一旁。

“父君,梁氏勢大,多年把控下軍,姻親附庸遍布朝堂。不動則已,動必斬草除根。”紅衣公子擡起頭,單手挽起袖擺,現出手腕上的玉環。玉內浮現殷紅,線條流暢,渾似一匹奔跑的狼。

“各家為梁氏所锢,旗幟鮮明,實是一件好事。”

楚煜微微一笑,鋪開一張空白的竹簡,落筆其上,流暢寫下數行字,盡為國內氏族。

“誰能用,誰當除,左右搖擺之徒,取巧投機之輩,正好逐一看清。”

越侯取過竹簡,細看上面的內容,神情逐漸發生變化。

他手指為首的名字,詫異道:“松陽君?”

楚煜放下筆,側身看向越侯,坦言道:“欲分梁氏之權,盡速奪回下軍,氏族無法成事,唯有仲父和季父可堪一用。”

“為何選二弟?”越侯沒有否定楚煜之言,而是進一步詢問。

“仲父固然好權,仍以國事為重。季父心思缜密,思慮良多,不如仲父豁達灑脫。況季父同梁氏牽扯太深,婁氏行刺一事在先,暫時不用為好。”

“這不似你的做法。”越侯放下竹簡,評價道,“太過直接。”

啓用松陽君,冷落鐘離君。

前者扶持,後者壓制,手段何其直白,一眼就能看穿。

“我偶然從一人身上學得,遇不決時,岔路不可取,直行方為良策。”楚煜放松坐姿,一改之前的嚴肅,氣質變得慵懶。

“何人能為我兒之師?”越侯不免生出興趣,眼底閃過好奇。

“一個美人。”楚煜挑了下眉,手指纏繞一縷頭發,似真似假道。

越侯搖頭失笑。他對兒子還算了解,能讓楚煜口出贊賞,容貌倒在其次,定為天縱英才,身懷過人之處。

“此人身在哪國?實有大才,無妨拜為大夫,卿亦可。”

楚煜手肘撐在桌面,輕笑道:“公子珩,如今身在晉國。”

“晉侯嫡子?”

“正是。”

越侯表情一頓,手指楚煜正要開口,殿外侍人禀報,晉國使者已經帶到。

“帶入側殿。”越侯收斂情緒,起身去往側殿。走出兩步又停住,側頭對楚煜道,“跟上。”

“諾。”

楚煜利落起身,撣了撣衣袖,跟上越侯腳步。

側殿寬敞明亮,兩面雕窗敞開,涼風徐徐流入殿內,吹拂輕紗,缱绻香爐飄逸的青煙。

騎士在殿外等候片刻,即被侍人引入室內。

一座山水屏風前,越侯肅然危坐。楚煜坐在他的下首,紅衣豔熾,姿容冠世,一眼奪人心魂。

騎士不敢多看,當即躬身行禮,解開肩後的包裹,奉上國太夫人親筆書信。

“國太夫人言,晉越同盟,情誼源遠。今需藥十餘,唯越國能采,請越侯相助。”

求藥?

越侯頓感詫異,打開裝信的木匣,取出竹簡細看。

楚煜眉心微蹙,忽然間想到上京所見,手指輕撚,心中有了答案。

“父君,當召宮醫詢問。”

“然。”

越侯點點頭,未令騎士退下,當面命侍人去召宮醫。

趁此間隙,楚煜令人送上茶湯,詢問騎士途中所見。進而提起晉國,三言兩語套出林珩歸國後的幾件大事。

騎士日夜兼程,為節省時間很少休息。一路上風塵仆仆,嘴唇出現裂痕,聲音變得沙啞。

茶湯送到面前,滋潤了他的喉嚨。

楚煜态度溫和,意外地平易近人,極容易令他卸下防備。有心算無心,輕易被套出不少消息。

“公子珩鞭庶兄。”

對此,越侯不以為忤,反而大為贊賞。

“林岱寵愛妾庶,賞玄鳥車王賜劍,亂上下尊卑。林珩不僅無過,實是撥亂反正正本清源。”

聽到越侯的評價,騎士頓覺臉上發熱。

他父随國太夫人入晉,他出生在晉國,算是半個晉人。晉侯愚行傳遍天下,晉人實在面上無光。

國君昏聩,幸賴公子珩英明。

騎士低頭不再多言,楚煜也沒有再問。

殿外傳來腳步聲,宮醫奉召前來,入殿後行禮,被越侯召至近前。

“這些藥能否湊齊?”

越侯遞出附在竹簡後的藥單。

宮醫膝行上前,雙手捧起藥單,一目十行快速浏覽,确認沒有錯漏,開口道:“回君上,宮內有藥,半數一日能齊。餘下需要采摘炮制,多則半月,少則五日,盡能妥當。”

“盡快備妥。”

“諾。”

宮醫領命退下。

騎士無法當日啓程,暫時被安排在宮內,等待藥材備齊再動身。

“木,你去安排。”

“諾。”

一名中年侍人在殿前領命,引騎士去往下榻處。

騎士再拜謝恩,旋即起身離開。

腳步聲逐漸遠去,殿內恢複寂靜。

越侯再看國太夫人書信,遲疑道:“聽聞晉侯頭疾難愈,莫非是為他求藥?”

“未必。”楚煜拿起藥單,思量藥材用途,否定了越侯的猜測。

“哦?”

“公子珩年少體弱,在上京時遭遇不測,差點丢了性命。據我所知,他常年離不開湯藥。歸途疲憊,國內又不太平,這些藥八成是為他所取。”

斟酌片刻,越侯面露恍然。

确該如此。

晉侯有痼疾,多年來反複發作,為他求藥不必等到今日。

“林岱頭疾難愈,日漸昏庸,不複早年銳氣。林珩體弱多病,壽數難料。庶子懷揣鬼胎,氏族各有謀算,晉固然兵強,國祚恐不長久。”

越侯嘆息一聲。

晉室風雨飄搖,越室何曾安穩。物傷其類,各有各的難處罷了。

楚煜所想卻截然相反。

“父君,公子珩多病,其性堅毅,殺伐果決。若無病體拖累,必為一方霸主。今來求藥,想是有醫治之法。若他登位,晉國還将強盛數十年。”

楚煜收起輕松的表情,态度變得鄭重。

“當年越晉結盟是為抗楚。楚有稱雄之心,陸續吞并申、随等國,疆土同越接壤,屢次犯邊,國人不堪其擾。”

提到惡鄰,越侯不由得皺眉,顯然也為此煩惱。

“越楚本同宗,後宗廟分隔,世代為仇,常年戰火不斷。”楚煜頓了頓,話鋒一轉,“如今內有逆臣外有強敵,越晉之盟不能斷。然晉侯昏庸,內亂頻生。唯有公子珩掌權,盟約方有價值。”

越侯垂下眼簾,雙手交握,拇指摩挲虎口,片刻後點了點頭。

“如此,需盡快送藥入晉。”

不待楚煜出聲,他又面現遺憾。

“晉國太夫人年事已高,我無嫡女,晉侯亦無嫡女,盟約着實難辦。”

“事無絕對,總有解決之策。”

楚煜疊起藥單,回想方才騎士所言,推斷肅州城将有巨變,勢必會掀起一場狂風暴雨。

公子珩會如何破局?

勝算又有幾何?

楚煜側首看向窗外,眺望天際一抹紅霞,好奇心持續攀升,唇畔浮現一絲淺笑,瑰麗且又神秘。

同一時間,晉國邊城,陶榮見到肅州來人,看過林珩親筆書信,确認上面的印章無誤,當即命人打開庫房。

“遵照公子命令,鑄刀、錘、矛、戈各千,弓五百,弩五百,箭矢數千。”

武器庫開鑿在山中,與礦洞相連,成功瞞過智氏耳目。看守的奴隸兇悍勇猛,對陶榮忠心不二。

相同的倉庫共有十座,六座已經堆滿。如今逐一打開,武器的寒光刺痛人眼。

“幸不負公子所托。”陶榮負手而立,親自監督武器運出山,胸中豪情激蕩。

“公子有命,請陶大夫盡速動身,同縣大夫壬章共赴肅州。”

馬塘袖手站在陶榮身側,眯眼看向排成長龍的大車。

想到走出臨桓的國人,他緩緩咧開嘴角,牙齒森白,目光兇狠,殺意凜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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