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夜色濃重,冷風驟起。
風中傳來狼嚎聲,凄厲刺耳,在暗夜中響徹荒原。
臨桓城頭豎起火把,隆隆鼓聲震蕩夜空。
伴随着門軸的吱嘎聲,厚重的城門緩慢開啓,全副武裝的甲士手持火把,排成長龍列隊出城。
腳步聲雜沓,同鼓聲相疊,分外震撼人心。
從鄉邑趕來的國人聚在城外,身上穿着短袍,腰間勒一條獸皮帶。腳踏木底皮履,背負長弓,腰間或佩短刀或挂銅錘,還有的斜插利斧。
火光中照耀下,衆人斂容屏氣,愈顯殺氣騰騰。
馬蹄聲傳來,一駕傘車行出城門。
甲士向左右分開,為車駕讓出通道。
駕車的馬奴袒露上身,肩背寬闊,手臂上的肌肉隆隆鼓起,恍如岩石一般。
縣大夫壬章立于車上,峨冠博帶,腰間挂金印,手按玉首劍,目光炯炯,神情肅然。
甲士豎起戈矛,火光點亮身上的甲胄,表面浮動暗光。
國人紛紛高舉火把,凝視車上的壬章,皆是下颌緊繃,大掌握緊兵刃。
車輛行至隊伍前,壬章叩響劍首。
馬奴猛收雙臂,在缰繩的牽引下,駿馬晃動脖頸,車行速度減慢,直至完全停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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壬章舉目四望,漆黑的夜色中,火光綿延數裏,鋪開橘紅的火網。
他深吸一口氣,緩慢抽出佩劍,劍身高舉過頭,寒光刺破暗色,清晰映入衆人眼簾。
“國有典章,史有先例,昏君無道,不恤國人,當逐!”
壬章的聲音并不高,甚至有些低啞。
他連呼三聲,狂風驟然席卷。
火光在風中撕扯,甲士和國人一同振臂高呼,聲音撼天動地。
“昏君無道,逐!”
吼聲中,城頭再起鼓聲。
壬章回身眺望,只見主簿田方束起衣袖,親執鼓槌擊出重音。他身材高大,昂藏立在城頭,強壯的手臂交替揮動,頗有幾分先祖之風。
鼓聲響了許久,天邊出現亮星。
壬章收回視線,劍鋒前指,高喝道:“去肅州,逐昏君,除奸佞,正國法!”
“逐昏君,除奸佞,正國法!”
激昂的吼聲中,火光聚集起來,彙成洪流直撲肅州方向。沿途不斷有隊伍加入,皆是從四面城邑趕來的國人。
衆人沿着洛水行進,一路浩浩蕩蕩,聲勢浩大,氣貫長虹。
主簿站在城頭,目送隊伍行遠。
不知過去多久,月沉日升,金烏東懸,萬丈霞光染紅大地,光芒覆上巍峨雄城。
風過城頭,火把熄滅,旗幟獵獵作響。
田方放下鼓槌,活動兩下手臂,抛開多年來的束縛,頓覺心胸豁達。
舉目四顧,眺望蒼茫大地,他爽朗一笑,對留下的守軍說道:“我等肩負守城之責,務必嚴把門戶,不予鄰國可乘之機。”
“諾!”
甲士齊聲高喝。
人數不比往日,氣勢分毫不弱。
數千人的隊伍沿着洛水行進,在一處淺灘休整半日,照計劃與邊城車隊彙合。
壬章與陶榮會面,當即一見如故。彼此惺惺相惜,實是相見恨晚。若非時間緊湊,勢必要把臂言歡大醉一場。
兩支隊伍齊聚,大車陸續掀開蒙布。
嘩啦啦聲響不斷,堆滿車廂的武器闖入人眼。
“公子珩料到今日,命我駐留邊城秘密鑄造武器。如今正堪大用。”
陶榮手按佩劍,與壬章并肩而立,意氣風發。
壯奴跳下大車,熟練地拆卸兩面車板,解開捆紮的繩子,将武器分發給國人。
“這是箭簇?”
一名壯奴撬開木箱,霎時間引發驚呼。
箱中滿滿都是箭簇,不同于晉人常用的樣式,尖端鋒利,兩側扁平開槽。在場國人大多經歷過戰場厮殺,一眼就能看出這種武器是何等駭人。
“箭杆在這裏。”
一名壯奴在車上高呼,立即有數人跑上前,輕松扛下捆紮的麻袋,利落解開袋口。
“桐油?”
袋口敞開的剎那,一股獨特的味道沖入鼻端。
幾名國人湊上前細看,發現箭杆全部用桐油浸過,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
“好大的手筆!”
晉國不産桐油,所需要從別國購買。路途遙遠價格極高,唯有大氏族能夠負擔。
壬章也感到詫異,轉頭看向陶榮,問道:“桐油何來?”
“公子珩歸來前,有狐氏竊取邊城銅礦,大肆鑄造兵器。桐油是當時留下,正好拿來一用。”
兩人說話間,武器陸續分發下去。
馬塘跟在隊伍中,幾步走近陶榮,對他低語數聲。
“真要如此?”陶榮驚愕道。
“自然。”馬塘點頭。
“公子襟懷廣闊。”
陶榮贊嘆一聲,命護衛敲響盾牌,吸引衆人注意。
待嘈雜的場面稍有緩和,他揚聲道:“公子珩旨意,兵器分與諸君,諸君刻印自留,不再收回。”
“要付多少谷和絹?”一名國人握緊銅錘,着實愛不釋手。他暗暗下定決心,縱然價高也要買下。
“不用。”陶榮提高聲音,“兵器分下便是諸君之物,無需谷絹。”
國人們不敢相信,無不瞪大雙眼。
“公子珩言,諸君披肝瀝膽為國征戰,守衛晉國要地有大功。武器僅為一,日後将立法,以戰功賞戰馬甲胄,加官進爵亦非虛言。”
此言既出,營地驟然陷入寂靜。
洛水川流不息,水波清澈,倒映出河邊人的面容。
晉人勇猛好戰,男女老少皆以戰功為榮。
兵器、甲胄、戰馬,無不是國人畢生所求。
上等的兵器價格不菲,戰馬和甲胄能賣出天價。為置辦整齊,不少國人都要傾家蕩産。
公子珩命人分發兵器,竟然分文不取。
甚者,陶大夫剛剛說什麽,官職和爵位?
國人們目光相對,都能看出對方的興奮和激動。
“公子珩言出必行!”馬塘袖手站在車前,揚聲道。
國人們攥緊拳頭,亢奮的情緒激蕩胸腔。
自天子分封諸侯,氏族、國人和庶人泾渭分明,少見能跨越階層。無論是否能突破藩籬,至少公子珩給了他們希望。
他們抑制不住激動,恨不能馬上奔向肅州沖進都城。
“逐昏君,除奸佞,擁立公子珩!”
不知由誰開始,衆人振臂高呼,山呼海嘯一般。
“公子珩當為晉君!”
亢奮的情緒無法抑制,壬章和陶榮對視一眼,幹脆結束休整提前開拔,率衆繼續出發。
隊伍行進間,壬章看向馬塘,試探道:“塘翁,公子許諾之事,諸國未有先例,亦無成法。”
史無前例之事,如要貫徹實行,豈非是要變法?
壬章能夠想到,陶榮也不會忽略。
兩人凝神觀察馬塘,都想從他口中得到答案。
馬塘扣住車欄,眺望前方,沒有直接回答壬章的問題,而是道:“公子博古通今,運籌帷幄。君投效公子,當知公子之智。”
循舊也好,變法也罷,壬章和陶榮既然投效林珩,自該竭盡忠智殚誠畢慮,不該有半分動搖。
深思馬塘所言,壬章和陶榮臉頰發熱。
兩人不由得一陣羞慚,壓下驟起的忐忑,迅速擺正心态,指揮隊伍繼續前行,向肅州城加速奔去。
數千人的隊伍行軍,中途不斷有人加入,消息不可能瞞住。
途經幾座城池,接連有快馬出城向肅州傳訊。
“國人暴動,欲逐國君!”
送信的快馬抵達城門,立刻被甲士攔截。
賴氏和呂氏聯手把控肅州城門,新氏族和勳舊各自忙着調兵,一時間竟未察覺。
鹿敏和費毅窺出端倪,兩人不約而同壓下線索,甚至暗中相助,幫賴氏和呂氏掃清隐患。
賴氏私兵攔截快馬,賴白第一時間獲得情報。
聽完來人口述,他當場目瞪口呆。
一直以來想不通的問題迎刃而解,他不覺任何欣喜,反而打了個哆嗦,寒意蹿襲四肢百骸。
斟酌片刻,他騰地站起身,連聲命人備車,飛馳趕往宮中,片刻不敢耽誤。
馬車穿過城內,車奴不斷揮鞭,汗水順着脖頸滑落,浸濕了衣領。
車廂內,賴白也在流汗。
冷汗沾染鬓角,他雙手緊握,仍抑制不住心中恐慌。
“幸好,萬幸……”
想到聚集的國人,回憶百年前的諸侯國亂,他抖得更加厲害。不由得慶幸自己還有用,慶幸公子珩願意用賴氏。如若不然,以賴氏之軀定難抵擋席卷而來的驚濤駭浪。
“私兵,扈從,奴隸,飛灰齑粉罷了。”
賴白越想越是害怕。
距離晉侯宮越近,心中的恐懼不減反增。
馬車在宮門前停住,賴白走出車廂,下車時雙腿發軟,差點被絆倒在地。
無視甲士的眼神,他扶着車輪站穩,沉聲道:“中大夫賴白,有要事求見君上。”
為掩人耳目,賴白直言求見晉侯,而非公子珩。
甲士向內通報,不多時有侍人走出宮門,引領他前往正殿。
賴白正絞盡腦汁如何去見林珩,侍人忽在丹陛下停住。臺階上走下一人,正是頭戴布冠的馬桂。
“賴大夫,請入殿。”
見到馬桂,賴白心中一定。他迅速整理衣冠,邁步登上臺階,跨入敞開的殿門。
大殿內光線昏暗,彌漫着濃重的藥味,幾乎令人透不過氣來。
晉侯躺在榻上,林珩守在榻邊,正看着醫給晉侯喂藥。
晉侯被頭疾困擾,面色青白臉頰凹陷,滿心怒火卻四肢無力。黑袍公子歪了下頭,竟然笑出聲音。
“父君想要費氏良藥,珩為父君送來,父君為何不悅?”
林珩淺笑輕言,聲音溫和悅耳,卻莫名透出一股冷意。
殿內侍婢噤若寒蟬,膽戰心驚地低下頭,全都汗不敢出。
醫絲毫不受影響,謹慎打開藥瓶,倒出粘稠的汁液,以銀匙舀動,銀白的色澤染上黑斑。
“逆子,你敢下毒!”
晉侯頭痛欲裂,怒不可遏。他無法拔劍,欲喚殿前守衛。哪想守衛早被藥倒替換,如今巡邏殿外的全是許放以虎符調入宮內的甲兵。
“父君,珩一片孝心……”
話未來得及說完,破風聲驟然襲來。林珩退後半步,避開晉侯丟來的玉飾。
一聲脆響,玉飾落地摔成兩半。
“逆子,大逆不道,悖逆不孝,我要殺了你!”
面對發狂的晉侯,林珩神情不變,側頭對醫道:“看着父君服藥,每日不能斷。”
“諾。”
醫俯身領命,姿态無比恭敬,同侍奉晉侯時一般無二。
目睹此情此景,賴白寒毛倒豎。
他心中後悔不疊,正想退出殿門,林珩恰好看過來,帶着笑意道:“賴大夫。”
賴白身體一僵,不敢再有任何動作,甚至不敢抹去額角的冷汗,匆忙疊手行禮:“拜見公子。”
“此時入宮有何要事?”林珩邁步走上前,衣袂輕擺,刺繡的花紋流淌金光。
“禀公子,确有要事。”
賴白恭敬奉上竹簡,過程中未看晉侯一眼。
林珩一目十行,迅速浏覽過竹簡上的內容。神态沒有絲毫變化,似早有所料。
“今明兩日攔下,自後日起不必。”
他将竹簡遞回馬桂,走近賴白一步。
賴白神經緊繃,下意識後退。被公子珩盯着,恍如被猛獸逼近,生命遭遇威脅。
“賴大夫,言而有信,盡忠職守,則賴氏可保,家族血脈安全無虞。”
聽到這番話,賴白的恐慌忽然消退,他鎮定心神,疊手再拜:“公子放心,仆定會信守承諾。”
話落,他告辭離開正殿。
身後又傳來嘶吼聲,林珩不必回頭就知晉侯瀕臨瘋狂。
他輕笑一聲,側首道:“父君病重不宜見外人。桂翁,你暫留正殿,凡宮外來人盡數攔下。如遇人打探,告知我因賴氏發怒,故下達嚴令。”
“諾。”馬桂躬身領命。
林珩走出殿門,恰遇陽光落入回廊。
他上前半步沐浴在光中,手腕探出袖擺,翻過掌心,白皙的手指緩慢合攏,似攥住溫暖的陽光。
快了,就快了。
洪流席卷而來,烈焰将起,勢必火光滔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