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晉侯宮,南殿。

夜深人靜,漏盡更闌,守夜的婢仆昏昏欲睡,借衣袖的遮掩打着哈欠。宮殿的主人卻了無困意。

“來人。”

國太夫人輾轉反側,心中愈發煩躁,終于披衣起身。

她離開床榻,繞過屏風走至窗旁,忽然擡手推開窗扇,任由風雪卷入室內。

風過寝殿,掀起垂落的布幔,搖曳燈盤中的火光。一剎那銅燈歪倒,燈盤翻落在地,燈芯悄然熄滅。

燈油緩慢流淌,邊緣延伸至牆角。

侍人推開殿門,不小心踩到油上,腳下打滑差點跌倒。

國太夫人站在窗前,任風吹起長發,雙眼眺望幽暗的夜空,神情冷峻,全身上下感受不到絲毫暖意。

侍人扶牆站穩,悄悄向身後示意。

另有三人躬身入殿,伏身擦拭地板。動作間輕拿輕放,盡量不發出任何聲響。

“召缪良。”

國太夫人的聲音響起,夾雜着風雪聲,愈發顯得冷厲。

侍人領命退出殿門,在廊下又滑了兩下,不得不拭幹鞋底再邁下臺階,走路時變得小心翼翼。

燈油清理完畢,婢女移來數盞銅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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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盤中既無燈芯也無燈油,代之以嬰兒拳頭大的夜明珠,揮發蒼白的冷光。

國太夫人離開窗旁,回到屏風前落座。

終究上了年紀,夜半起身又吹冷風,她輕輕咳嗽兩聲,臉色泛白,額頭隐隐作痛。

“取茶湯。”

“諾。”

婢女腳步輕盈,往來殿內不聞聲響。

不多時,冒着熱氣的茶湯送上。國太夫人飲下半盞,驅走身上寒意,額際的脹痛有所緩和。

婢女取外袍披在她身上,其後展開幹淨的布巾,為她抹去發上碎雪。

侍人關閉雕窗。

窗扇合攏的瞬間,火光流入室內。舉目望去,正是舉着火把急匆匆趕來的缪良。

由于來得匆忙,缪良身上的長袍被打濕,發髻也沾了雪粒。雪逐漸融化,浸濕他的鬓角和衣領,在領口留下一抹暗色。

進入大殿前,缪良仔細整理衣冠,确認沒有不妥之處才跨入殿門。

“參見國太夫人。”

缪良疊手行禮,恭敬一如往昔。

國太夫人坐在屏風前,手托銀色杯盞,盞中熱氣将盡,她似毫無覺察,目光越過缪良投向殿門,略微有些出神。

缪良肅然而立,目光低垂,保持行禮的姿态。

國太夫人不出聲,他便一直彎腰,身體紋絲不動。唯有融化的雪水順着鬓角滑落,墜向地面,砸出一小團洇濕的痕跡,很快又消失無蹤。

“缪良。”國太夫人終于出聲。

“仆在。”缪良恭敬應答。

“林原離開南殿,随後去了哪裏?”

聽到這番詢問,缪良沒有遲疑,迅速答道:“公子原先至長樂殿,不久與珍夫人同往林華殿。”

“之後呢?”

“約半個時辰,兩人出林華殿。公子原離宮,珍夫人獨往正殿,至今未出。”

咚地一聲,盞底磕碰桌面。

缪良噤聲不語,國太夫人凝眸深思。

良久,她發出一聲嘆息。

“風将起,定有大雪。自今日起免宮內問安,公子珩之外,我不見任何人。”

“諾。”

“明日朝會後,你去見公子珩,言我欲調越甲入宮護衛南殿。正殿諸事交給他,前朝宮內不必再問我。”

缪良斟酌片刻,謹慎道:“國太夫人,若是公子珩不答應?”

越甲随國太夫人入晉,職責是護衛她的安全,此事記載于兩國盟約。但大批調入宮內,此前未有先例,事情未必能成。

“你自去傳話,公子珩會答應。”

國太夫人半垂眼簾,凝視指尖殘存的蔻丹,料定暴風雪将至,肅州城乃至晉國勢必要天翻地覆。

“諾。”

缪良不再多問,領命退出大殿。

這一夜,國太夫人再未睡去。

她屏退侍人婢女,獨自坐在殿內,良久凝視夜明珠的白光。

光映在她的臉上,瞳孔中似有焰色跳躍,張揚、激越,最終歸于平淡,終成一片死寂。

臨近天明,一行人走出林華殿,穿過鋪滿雪毯的宮道,一路來至巷道。這裏是晉侯宮內最冷清之地,關押國君妻妾的破敗之所。凡入宮的氏族女無不談之色變。

烏雲籠罩天空,雲霧層疊,不見半縷陽光。

來人停在黑色的木門前,一名高壯的侍人上前叫門。

“開門!”

聲音傳入門後,守門的仆婦慢悠悠爬起身,半夢半醒間套上布衣,頂着一頭亂發走出土屋。

冷風刮在臉上,她本能縮緊脖子。枯黃的發被吹向腦後,露出結痂的頭皮,上面爬過兩只幹癟的虱子。

“何人拍門,無旨意巷道不開!”

仆婦張大嘴打着哈欠,滿心不耐煩,只想盡快打發走人再回去睡覺。

“林華殿,奉公子珩旨意。”

侍人拔高嗓門,聲音随風傳入巷道,流入不少人的耳朵。

仆婦聞言愣住,哈欠打到一半忘記閉上嘴巴,登時灌入滿口冷風。

得知是公子珩旨意,她再不敢拖拖拉拉,快走幾步拉開門栓,殷勤地拉開木門放一行人入內。

木門開啓,叫門的侍人率先走入,打量過周圍環境,側身讓到一旁,順便拉走堵在門後的仆婦。看到爬在她頭上的虱子,嫌棄地甩了兩下手。

紫蘇走進巷道,鬥篷下緣掃過積雪,兜帽遮住半面,只露出白皙的下巴。

“先氏女在何處?”

仆婦眼珠子轉了轉,正準備回話,左側土屋內沖出一人,身材粗壯,一身布裙,腰間系着布帶,鞋面破出窟窿,腳趾凍得發紅。

“奴為先氏女送飯,奴能帶路!”

“走吧。”

紫蘇向仆婦颔首,後者喜不自勝,邁開大步向前走。途中屢次打滑,終有一次摔倒在地。

紫蘇身後跟随數名侍人,兩人合力擡着木箱,另外兩人肩扛麻袋。一只鼓鼓囊囊,不知裝着什麽,另一只不時顫動,貌似是個不小的活物。

仆婦窺了兩眼就不敢再看,迅速從地上爬起身,拍掉裙子上的雪,轉過一棟房頂坍塌的舊屋,來到蓮夫人和先玉的居處。

天寒地凍,屋內沒有火盆,兩人不得不靠在一起取暖,将一切能保暖的東西裹在身上。饒是如此,仍被凍得瑟瑟發抖。

仆婦正要叫門,立刻被侍人止住。

“休要多言,速走。”

侍人聲色俱厲,仆婦見得不到好處也不敢糾纏,轉身迅速跑走,連頭都不敢回。

室內兩人聽到動靜,不确定門外是何人,哆哆嗦嗦不敢出聲。

“推門。”

紫蘇話音落下,侍人立即推開屋門。

一瞬間冷風侵襲,先玉連聲咳嗽,幾乎要将肺咳出來。蓮夫人熟練在她身上按壓,手指在她的鎖骨和肩背處揉捏,可惜收效甚微。

望見室內情形,紫蘇沒有半點憐憫。

過往的經歷使她心硬如鐵,除了關乎林珩,沒有任何人事物能牽動她的情緒。何況門內兩人并不無辜。

“東西放下,人扔進去。”

一聲令下,侍人提着木箱進入室內。

砰地一聲,木箱落地,箱蓋打開,裏面塞着厚實的被褥和衣裙鞋襪。

兩只麻袋也被扔在地上,一只裏面裝有粟米和肉幹,還有一小袋鹽;另一只打開,裏面竟滾出一個人,雙腳被縛,雙臂反綁,嘴裏勒着布條,樣子極其狼狽。

顧不得地上的人,先玉和蓮夫人撲向木箱,抽出被褥包裹在身上,發青的臉色漸漸有所好轉。

“公子旨意,先氏女有功,允其所請。”

“物為獎賞。”

“此人留巷道,下不為例。”

留下這番話,紫蘇轉身離去。

先玉抱着厚被取暖,仍是一聲接一聲咳嗽。

蓮夫人先是關上房門,其後解開婢女身上的繩索。取下勒嘴的布條時,她的手猛然一顫,雙眼瞪大,表情中充滿驚恐。

婢女張大嘴巴,舌頭竟被絞去一截,只能發出模糊的聲音,無法再說話。

“誰做的……公子珩?”蓮夫人艱難問道。

婢女支吾點頭。

“其他人呢?”

婢女搖頭,面現痛苦之色。

“都沒了,只剩下你?”

婢女再次點頭,探出兩條手臂,衣袖翻開,現出交錯的瘢痕。

蓮夫人緊咬嘴唇,想到紫蘇所言,下不為例。

她明白這意味着什麽。

公子珩不同于晉侯,不容許宮內有他人耳目。自己所為犯下大忌,留下一人是法外開恩,也是對她的警告。

若不能安分守己,下次消失的就不是藏在宮內的婢仆,而是毒氏族人,她的血親。

“如此也好。”

看向木箱和麻袋,蓮夫人苦笑一聲。

計劃已成,縱然自己困在凄冷之地,家族總算有了退路。只要公子享活到成年,毒氏終能延續,不會因她血脈斷絕。

先玉拍了拍她的肩膀,一邊壓制咳嗽,一邊斷斷續續道:“好好活着,日後總有希望。你對我之言,今日反贈于你。”

蓮夫人回身看向先玉,緩緩點了點頭。

“我原想着,保全了家族便一了百了。”

她揚起嘴角,消瘦的面容滑下兩行清淚。曾經的念頭被壓下,求生的意念越來越強。

終是要活下去,哪怕日子煎熬。

紫蘇一行人離開巷道,返回林華殿途中,遠遠望見上朝的氏族,立即停下腳步。

目測隊伍的長度,紫蘇心生詫異。

人數不對。

比起往日朝會人員,數量少去一大半。大氏族均不在,只有少數小氏族,情況極不尋常。

思及緣由,紫蘇心頭一緊,當即擇近路返回林華殿,片刻不敢耽誤。

林珩正準備上朝,尚未走出殿門,就見紫蘇氣喘籲籲趕來。

“公子,氏族有異,多人未至朝會!”

話音剛落,又有侍人緊随而至,他身後跟着長樂殿閹奴,其懷揣秘信,是鹿敏親筆寫下,由公子原帶入宮。

“禀公子,事情有變!”

林原離開宮殿之後,連夜拜訪鹿敏,當面道出林珩的條件。

鹿敏本打算早朝之後求見林珩,不料得到密報,有狐氏決意提前行動,今明兩日就要圍宮。

事态緊急,他唯有迅速調兵,由公子原傳遞消息。

林珩展開秘信,一目十行掃過,僅是挑了下眉,未見絲毫驚慌。

以紫蘇殿外所見,結合秘信上所言,分明是有狐氏察覺異常,一直僞做不知,專為掩飾真實動向,打林珩一個措手不及。

“能得父君重用,同勳舊争鋒多年,确實不乏謀略手段,絕非酒囊飯袋。”

“狐性雖絞,終究逃不過獵人之手。”

屏風後走出一道人影,正是從臨桓城返回的馬塘。他與近萬國人同行,頂風冒雪抵達肅州。其後離開隊伍,提前一日進入城內,向林珩禀報大軍動向。

“壬章和陶榮現在何處?”林珩轉身問道。

“距城不遠,旦夕可至。”

“好。”

林珩返回殿內,命侍人去傳旨,今日罷朝。

“有狐氏要全力一搏,便遂了他們的意。”

閹奴被遣回長樂殿。

珍夫人守在正殿,消息由公子原傳遞。他乘坐的馬車駛離宮門,飛速馳往鹿氏府邸。

得知今日罷朝,缪良提前來到林華殿,轉述國太夫人之言。

“調越甲入宮?”林珩正提筆撰寫手令,聞言點點頭,道,“可。需盡速,遲則生變。”

聽出他的言下之意,缪良不敢耽誤,飛速出宮調派人手。

“茯苓,你持銅牌去見放翁,言計劃提前。”

“諾。”

“紫蘇,你去正殿見馬桂,命他寸步不離守住國君,不容許任何人離開正殿,不從令者殺。”

“諾。”

兩人領命,先後轉身離開。

殿門關閉,林珩從案下移出一只木盒,打開盒蓋,取出一卷竹簡。竹簡上寫滿人名,主要是新氏族,少數勳舊夾雜其間。

“算無遺漏?”

想起有狐達盛傳的美名,林珩輕笑一聲,提起刀筆,重重劃下。随着筆鋒游走,有狐達三字被劃痕覆蓋,斑駁碎裂,再也辨識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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