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寒風肆虐,六出紛飛。
銀粉玉屑洋洋灑灑,森林、田畝、散落的鄉邑皆被雪覆蓋,天地間找不出二色。
忽有一陣馬蹄聲傳來,撕裂風聲,在曠野中傳出極遠。
騎士奮力揚鞭,策馬闖過厚重的雪簾。身上的鬥篷被風揚起,現出染血的外袍。腰間勒一條布帶,早被血浸染變色,凍結在傷口上。
騎士臉上橫貫一條刀口,眉眼凝結冰霜。嘴唇不見一絲血色,分明已是強弩之末。
又有馬蹄聲傳來。
三騎快馬尾随而至,馬上之人騎術高超,在漫天大雪中如履平地。
一名鄭騎雙腿夾緊馬腹,以高超的騎術控制戰馬。同時松開缰繩,在奔馳中拉開短弓,箭矢直襲目标後心。
破風聲襲來,受傷的騎士伏上馬背,雙手牢牢抱住馬頸,馬鞭不慎脫手。
見他仍在奔逃,追殺的鄭騎不甘心,再次拉開短弓。
不待箭矢飛出,雪地中忽然傳來一陣敲擊聲。
原來是馬蹄聲驚動附近的村人,有人冒雪探查,認出馬上的鄭國人,立即奔走相告。
邑長恰好在村內,聞訊召集人手,命衆人帶上連枷棍棒等物,圍殺闖入晉地的鄭國人。
“鄭人,是鄭人!”
“抓住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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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了!”
“不要放走一個!”
晉人勇武好戰,鼓聲一響,國人、庶人,乃至奴隸都會搏命。
面對手持弓箭的鄭國騎士,村人毫無懼意。
二十多人抄起農具棍棒包圍上來,有人幹脆抓起石頭冰塊,從不同方向擲向三名鄭騎,迫使他們聚攏。
三人不慎被圍,四面八方都是晉人,還有更多正陸續趕來。
“不好,速走!”
見情況不妙,三人放棄追殺目标,調轉馬頭就要逃走。
“想走?”
邑長丢開連枷,一把扯開系在腰間的麻繩,自己拽住一端,另一端抛給村人。
兩人同時用力,繩索瞬間繃緊,攔截在戰馬前。
馬腿被絆,戰馬嘶鳴跪倒。馬上騎士來不及反應,當場滾落到雪地中,小腿受傷,一時半刻爬不起來。
“抓住他!”
周圍村人一擁而上,疊羅漢般将他壓在身下。
騎士動彈不得,喪失行動力,連聲音都發不出。只能束手就擒,被村人五花大綁。
三名鄭騎,兩人被擒,另一人運氣實在糟糕,滾落馬背時摔斷脖子,當場氣絕身亡。
“頭砍掉,割耳。”
邑長收回麻繩,抖掉沾染的雪,利落捆回腰間。
他交代村人砍掉死去鄭騎的頭,看管好餘下兩人,便轉身走向重傷的騎士。
後者剛被攙下馬背,臉色慘白,氣息微弱。若非胸膛還在起伏,同死人沒多大區別。
“是晉人?”邑長蹲下身,看向騎士身邊的老翁。
老翁拉起騎士的兩只手,查看他虎口和掌心的繭子,又扒開他的衣領,看到身上的痕跡,對邑長點了點頭。
“甲士。”
邑長眉心深鎖,神情凝重。
他扒開騎士的眼皮,顧不得會否加重傷勢,抓緊對方的肩膀晃動兩下,試圖讓他清醒過來。
“想問話就停下。”
老翁瞪邑長一眼,揮開他的手,從腰間解開一只巴掌大的布袋,小心翼翼倒出兩截幹枯的草藥,掰開騎士的下巴,囫囵塞進他的嘴裏。
曬幹的草藥呈暗灰色,散發出一股濃烈的氣味。
“有用嗎?”邑長不太放心。
“救不活,能清醒片刻。”老翁收起布袋,按壓騎士的手臂和肩膀,力量不斷加重。
邑長沒有再自讨沒趣,守在一旁等待騎士蘇醒。
大概過了五息,騎士緩慢睜開雙眼,嘴唇翕動,判斷嘴型,應是在說“晉地”兩地。
“此乃豐城。”邑長說道。
“豐城。”騎士松了口氣。他擡起手臂,虛虛握住邑長的手臂,艱難道,“國君、國君薨,在鄭國。”
“你說什麽?!”
邑長和老者大吃一驚。
周圍村人聽到動靜,得知騎士所言,也是震驚不已。
“國君薨了?”
“在鄭地!”
“是鄭國所為?”
“定然是!”
村人越說越是憤慨,無不面帶怒色。
“獵場,鄭侯隐瞞。珍夫人命送信,除我皆殁。”拼着最後的力氣,騎士盡量将話說得連貫,還從懷裏掏出一封血書。
“速報公子珩。”
最後幾個字出口,握在邑長胳膊上的手驟然松開,滑落雪地之中。
“鄭國害死國君!”
晉侯昏庸無道,國人怒而驅逐。但其死在鄭國,鄭侯還千方百計封鎖消息,無疑是對晉人的挑釁和輕蔑,更是侮辱。
“我去見縣大夫。”
邑長站起身,同時托起死去的騎士。
騎士身上的鬥篷墜落在地,衆人這才發現他的傷勢有多重,皮肉翻卷,血早已流幹。
邑長背起騎士,利落解開麻繩,将兩人綁在一起。又抓起砍掉的頭顱綁在腰間。
做完這一切,他牽過騎士的戰馬,縱身一躍而上。
“阿翁,邑中托于你。”
戰馬嗅到不熟悉的氣息,暴躁地掀起後蹄。邑長熟練地控馬,使戰馬冷靜下來,旋即調轉馬頭疾馳風中,片刻不見蹤影。
老翁站起身,目送邑長馳遠,轉身看向被捆住的鄭騎,口中道:“不用再留,殺了吧。”
村人聞言撲向鄭騎,在後者的慘叫聲中,将兩人活活毆死。
“砍頭割耳,身體丢給野狼。馬帶回村子,腿斷的屠宰吃肉,剩下一匹留着,給上陣的國人。”
老翁做好安排,留下村人清理戰場。
村人利落砍掉騎士的頭,各自拽着一條腿,将他們拖向遠處。
抵達一片森林前,村人丢開騎士,拍掉掌心的碎雪。一人單手攏在嘴邊,仰頭發出一陣嚎叫。聲音刺耳尖銳,同狼嚎聲一般無二。
“走吧。”
待林中傳來回應,村人向同伴揮手。轉身時現出右臉的三道爪痕,末端延伸至脖頸,再傾斜半寸就能劃開他的喉嚨。
雪下個不停,仿佛永無止歇。
林中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刺耳的狼嚎聲此起彼伏。
村人離開不久,數匹體格健碩的野狼走出林地。發現地上的屍體,狼群沖上前,一個接着一個拖入林中。
不多時,狼群和屍體一同消失。
雪地上殘留拖拽的痕跡,也漸漸被大雪覆蓋,再也尋覓無蹤。
邑長一路疾馳,頂風冒雪進入豐城。
豐城縣大夫聽到禀報,丢開看到一半的竹簡,快步走出前廳,恰好見到下馬的邑長。
“見過……”
邑長正要行禮,被縣大夫一把拉住。
“不必多禮,随我來。”
兩人進入廳內,邑長飲下一盞熱湯,身體略有回暖,立即将事情和盤托出。
血書上的字跡有些模糊,內容依舊能夠辨認。最重要的是絹上蓋有兩枚印章,一枚是晉侯的私印,另一枚分明是“鹿氏”二字。
知曉事關重大,縣大夫不敢耽擱,召來主簿,命其同邑長一起趕往肅州。
“事不宜遲,馬上動身。”
“諾。”
主簿和邑長大步離開,僅帶走血書,騎士的屍體和鄭騎的頭顱則被留下。
兩人出城不久,縣大夫命人安葬騎士,将鄭騎的頭傳遞城內,并且告知城民,國君薨在鄭國。
“國君之死,鄭必脫不開幹系。”
事情傳遍豐、臯兩城,晉人群情激憤,伐鄭的聲音越來越高,迅速蔓延邊地。
主簿和邑長星夜兼程,險些跑死胯下戰馬。
兩人進入城門,向甲士說明來意,當即被帶往晉侯宮。适逢朝會未散,兩人随侍人穿過宮道,竟被直接帶入大殿。
殿內氣氛肅然,群臣分坐左右,黑衣公子高踞上首。
四周過于安靜,近乎于凝滞。
壓力如有實質,兩人頭不敢擡,邁步走向前,能清晰聽到自己的腳步聲。
距離臺階三步,主簿疊手下拜,邑長直接匍匐在地。
“參見公子。”
“起。”
聲音傳來,主簿和邑長一同起身。
邑長小心擡了一下眼,震驚于林珩的瘦削和氣質中的鋒利。突兀撞上漆黑的雙眼,好似被猛獸盯上,大腦有瞬間空白。
直至林珩移開目光,他才如解除禁锢,猛然打了個哆嗦,匆忙低下頭,再不敢多看一眼。
主簿雙手捧起血書,恭敬舉至額前,口中道:“禀公子,一甲士冒死歸國,被鄭騎追殺。其言,君侯薨于鄭,鄭侯秘而不宣。”
馬桂取走血書,送至林珩面前。
氏族們乍聞噩耗,皆面現震驚之色。
林珩展開染血的絹,看完所有文字,沒有做出任何表示。他将血書遞給馬桂,交給氏族傳閱。
“諸君同觀。”
血書在氏族手中傳遞,上面的內容一覽無餘。無論勳舊還是新氏族,此時都是火冒三丈,怒形于色。
“鄭侯欺人太甚!”
“父君困于鄭,薨于鄭。鄭秘不傳信,反要肆意污蔑,斥我害死親父。”林珩沉聲開口,目光掃視衆人,“諸君還認為冬日不宜出兵?”
日前的朝會上,林珩提出伐鄭,以智氏、費氏為先鋒。
群臣對出兵沒有異議,卻認為冬日不宜,應在明年夏秋。他們固然懾服于林珩的威嚴,但關系到戰事仍會據理力争。
氏族們也非無的放矢。
反對冬日出兵之人,當殿舉出晉烈公的戰績。
“烈公逢夏秋出兵,連戰連捷。”
朝會結束時,林珩力排衆議定下出兵,朝中聲音依舊無法統一。
今日,晉侯的死訊傳來,所有反對的聲音都會湮滅,最後的阻力也将蕩然無存。
“血仇不可不報。”
林珩俯瞰殿內群臣,起身抽出佩劍,猛然劈向桌案。
寶劍銳利,長案應聲而斷。
寒風灌入殿內,鼓振黑色長袍。刺繡金紋的袖擺在風中翻飛,肩扛的玄鳥振翅欲起。
“智卿,費卿,率先鋒兩千,兩日後出發。”林珩開口,不容任何異議。
“臣領命。”智淵和費毅前後出列,疊手領命。
“陶卿,雍卿,田卿,調甲士五千,十日後西出豐城。”
“諾。”陶裕、雍楹和田嬰起身應諾。
林珩環顧殿內,目光落在鹿敏身上:“鹿卿。”
“臣在。”
“集甲士千人,十日後出臯城。賴白、呂勇為策應。”
話音落下,鹿敏三人同聲領命。
此外,林珩又點出數名氏族,甚至還點出林原的名字,命其随中軍出征。
“我将親伐鄭地。”林珩的聲音在殿內回蕩,壓下所有質疑之聲,“天地鬼神為證,我誓滅鄭,不死不休!”
當日,肅州城內傳出號角,氏族秣馬厲兵,騎兵即将傾巢而出。
為裝備足夠的馬具,百工坊爐火日夜不熄。
全體匠人住在坊內,打造完成的馬鞍馬镫一車接一車拉走,還有專為騎兵配備的槍矛弓刀,分發至軍中,逐步替換原有的兵器。
公子原和陶榮抓緊為國人造冊。
得知要伐鄭,國人紛紛請命。不需要大費周章,新軍漸有雛形。
肅州上下忙得熱火朝天,沒人留意到幾匹快馬從城內馳出,于洛水河畔分開,一隊趕赴上京,另一隊奔向越國。
林珩統治下的晉,正如一部巨大的戰車,即将碾壓鄭國,所向披靡。
鄭國尚不知厄運将至。
為掩藏消息,鄭侯不惜收買流亡的晉國氏族。
“若能禍水東引,許爾等留在鄭,入朝為官。”
“晉侯私印被鹿珍藏起,讓她交出來。”
鄭侯命人模仿晉侯字跡寫成奏疏,只需蓋上晉侯私印,就能将罪名推到林珩身上。
公牛氏等人接受招攬,一起找上珍夫人,百般威脅利誘。
“公子珩為權不擇手段,喪心病狂毒殺國君,罪大惡極。”
“君上已死,鹿珍,你也不想活?”
珍夫人安坐在屏風前,面前擺着一只杯盞。盞中茶湯已冷,她似毫無所覺,端起杯盞遞至唇邊,任由苦澀的味道在口中蔓延。
“鹿珍!”
見勸說不成,氏族們不欲浪費口舌,竟要當場拔劍。
珍夫人臨危不懼,目光掃視衆人,忽然掩口輕笑。她放下杯盞,出口的話堪比刀子,一下下削在幾人臉上,令他們面紅耳赤,恨怒交加,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
“叛國投敵的鼠輩,安能振振有辭。”
“良禽擇木而栖。”一名氏族争辯道。
“良禽,你們配嗎?不過一群小人。”珍夫人的話不留餘地,根本不在乎逼近的刀鋒。
氏族們惱羞成怒,正待動手,突覺四肢無力,佩劍脫手,當啷一聲落到地上。
幾聲鈍響,氏族們接連倒地,身體動彈不得。
屏風後走出一人,手中捧着一只香爐,正是蠱醫。
香爐中飄散青煙,毒藥融入香料之中,氣息融合難以察覺。珍夫人面前的茶湯正是解藥,氏族們毫無覺察,此刻癱軟在地,只能任人宰割。
珍夫人斂袖起身,款款行至幾人面前,彎腰拾起一把長劍。
白皙的指尖擦過劍柄上的彩寶,她邁步走向公牛氏家主,劍鋒抵住後者的脖子。
“君上去得匆忙,諸禮未齊。爾等為臣,與其叛國投鄭,不如為君上殉葬。”
氏族們心驚膽喪,無法發出聲音,只能眼睜睜看着劍鋒落下,脖頸處鮮血噴濺。
門外的侍人聽到動靜,好奇地探頭看一眼,登時吓得魂飛魄散,飛速前去報信。
“殺人了!”
待鄭侯率人前來,一腳踹開殿門,門內的氏族早就身首分離。
鮮紅的血流淌在地面,飛濺到牆壁和屏風上,鈎織殷紅的世界。珍夫人持劍立在血色之中,面含淺笑,烏發紅唇,風華絕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