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六十章

禹州城,越侯宮。

夜闌人靜,萬籁俱寂。

正殿內燈燭輝煌,往來婢女放輕腳步,行走時悄然無聲。侍人站在廊下,恭默守敬,好似一尊尊木雕泥塑。

殿內,數只藥爐并排擺放,五名藥奴守在一旁,雙眼盯着翻滾的藥湯。汩汩的熱氣直沖面門,他們始終一動不動,目光不曾移開,眼睛一眨不眨。

屏風早被移開,方便醫來回取藥。

越侯躺在榻上,臉色蠟黃,人事不省。眼底和嘴唇泛出烏青,肩上的傷又開始流血。

箭傷未愈又中奇毒,他的身體徹底被擊垮。短短數日時間,健壯的體魄不複存在,腰肋間能摸到骨頭。

國太夫人堅持不開口,也不肯交出解藥。三名醫竭盡所能,使盡渾身解數也只能暫時保住越侯的命,無法根治他體內的毒。

“傷口未愈又中毒,萬一起了熱該如何是好。”

“能否用烈藥?”

“君上的身體撐不住。”

三人商量不出對策,心如火焚,偏偏無計可施。

殿外傳來腳步聲,伴随着殿門的推動聲,震碎暗夜的寂靜。

三名醫停止交談,轉頭就見公子煜進入殿內。

他足有兩日未睡,卻不見一絲疲憊。行走間衣袂摩擦,長袖振動,濃烈的色澤在光下流淌,堪比殷紅的血。

“父君如何?”

“回公子,君上仍未醒。”醫不敢有絲毫隐瞞,也不敢借口推脫,如實道出越侯的情況,俯身在地等候發落。

楚煜攥緊手指壓入掌心,看着昏迷不省的越侯,即将抑制不住心中的暴戾。

“一點辦法也無?”

“仆無能。”

三名醫不敢擡頭,心中驚悸不已,額頭冒出冷汗。汗水模糊視線,一滴接一滴落向地面,層疊出暗色濕痕。

被楚煜的氣勢所懾,婢女面色蒼白,侍人噤若寒蟬。

“起來,診治父君,不得離開半步。”楚煜放下手,俯身靠近越侯,低聲道,“父君,大母行之太過,恕煜不孝。”

話落,楚煜直起身,邁步離開殿內。

不多時,門外傳來他的聲音,壓過凜冽朔風,令人不寒而栗。

“熊罴,調中軍甲士圍松陽君、鐘離君府,任何人不能出入。遇違命者殺無赦。”

“諾!”

熊罴抱拳領命,轉身大步離開。

雄壯的身影穿過廊下,踏上宮道,轉瞬消失在夜色之中。

楚煜沒有命人跟随,獨自步下臺階,踏上另一條宮道,去往關押國太夫人的暗室。

夜空開始飄雪,洋洋灑灑,充斥天地之間。

晶瑩的雪子纏繞赤紅,對比異常鮮明。

滿目瑩白之中,烈紅的身影好似一團火,危險異常,如要焚盡世間一切。

暗室內一燈如豆。

國太夫人發髻散落,金釵盡數除去。她身上仍穿着越侯中毒當日的彩裙。裙上飛濺數點暗紅,赫然是越侯噴出的血。

室門緊閉,國太夫人背門而坐,維持相同的姿勢許久。

守在門外的侍人偶爾看一眼,心中暗暗嘀咕,咒罵她禍國殃民,卻不敢輕易宣之于口。

雪中出現一道身影,越來越近,徑直走向暗室。

侍人抓起牆邊火把,朦胧的火光照亮來人。依稀看出對方的容貌,侍人迅速将火把插回原處,匍匐在地不敢擡頭。

“拜見公子。”

雪飄入廊下,侍人跪在青石上,膝蓋和掌心冰涼。

鑲嵌珍珠的履踏上石階,踩過積雪停在侍人眼前,聲音在他頭頂響起:“開門。”

“諾。”

侍人小心爬起身,維持低頭的姿勢,解下挂在腰間的鑰匙,轉身打開銅鎖。

咔噠一聲,機關開啓,挂在門上的鎖鏈被抽離。

侍人提着銅鎖和鎖鏈讓至一側,目光低垂,直至高挑的身影越過身前,白皙的手指覆上門扉,緩慢而堅定地推開木門。

門軸轉動,吱嘎作響。

聲音并不高,此刻卻壓過風聲,清晰傳入國太夫人耳中。

感受到襲來的冷風,她僅是拂過吹散的發,依舊背對殿門,既未出聲也沒有回頭。

“大母。”

楚煜的聲音響起,一如既往的華麗,悅耳動聽,仿佛帶着鈎子。

他沒有合攏殿門,任由門扉敞開,一步一步走向國太夫人,站定在她身後。

寒風卷過室內,微弱的燈光危險搖擺,随時将要熄滅。

楚煜彎下腰,靠近國太夫人耳畔,低聲道:“大母,為何要毒害父君?”

國太夫人堅持不言不語,篤定楚煜拿她毫無辦法。

楚煜無聲笑了。

他直起身,在國太夫人面露譏諷時,突然一把抓住她的長發,倒拖着她走向房門。

“楚煜,你敢?!”猝不及防之下,頭皮傳來劇痛,國太夫人驚怒交加,頭一次心生駭然。

“大母,你任性慣了,肆無忌憚太久,忘記一身榮耀來自于誰,也忘記是誰能讓你在宮內恣意妄為。”

楚煜将國太夫人拖至門前,抓住她腦後的頭發,手指緩慢施力,迫使她仰頭面對風雪侵襲。

華貴的衣裙無法遮擋寒風,只一瞬間,國太夫人就被凍得發抖。

瞥見這一幕,侍人吓得魂飛魄散。為了保住性命,不敢發出丁點聲響,只能藏進陰影裏,想方設法減輕存在感,繼續裝聾作啞。

楚煜無心理會侍人,雙眼凝視國太夫人,瞳孔好似黑玉,不見一絲一毫的情感,只有無盡的森冷。

“父君心慈手軟,才釀成今日之禍。大母,你膽敢謀害父君,不過仗着他會心軟。你以為自己有恃無恐,毒害一國之君還能安然無恙?”

楚煜收緊手指,如玉的面龐染上淺笑,笑意卻未達眼底,只讓人不寒而栗。

“梁氏一族被誅,他不該死?”國太夫人怒視楚煜,憤恨道。

“誅滅梁氏的是我,你該殺我。”楚煜語調溫和,仿佛談論的并非生死,而是稀松平常的一件小事。

“若無他的命令,沒有中軍虎符,你豈能動得了梁氏!”國太夫人并非不懂政治。相反,出生在顯赫的大氏族,年少嫁入宮廷,平安誕下三個嫡子,她比任何人都懂得趨利避害和生存之道。

可惜兩代國君寵壞了她。

身為宮廷內最尊貴的女人,多年養尊處優,她變得任性張狂,甚至要求國君傳位兄弟。

一旦事不如意,她就會想方設法為難越侯。屢次故技重施,以孝道強詞奪理,她以為自己總能如願。

楚煜歸國後,越侯突然不再遷就她,甚至借獵場遇刺誅滅梁氏一族。

她憤怒至極。

“大母,你不明白。”楚煜搖了搖頭,道出讓人心驚的秘密,“兇獸被鏈子鎖住,周圍的人才能平安。一旦鏈子斷裂,注定會喋血三尺。”

他提起國太夫人,随手一揮,将她推到廊下。

廊下積雪,國太夫人腳下打滑,控制不住向前栽倒,一路滾下臺階,狼狽摔在宮道之上。

楚煜走出殿門,踩着國太夫人滑落的痕跡邁下臺階。

站定在雪地中,他俯瞰國太夫人,擡腿踩住她的手指。

“大母,你親手毀了鎖鏈。”

堅硬的履底緩慢碾壓,國太夫人嘴唇發青,面孔因疼痛扭曲。

“來之前,我派人圍了兩位叔父的府邸。大母無妨猜一猜,我想做什麽?”

楚煜的話仿佛利劍,刺穿國太夫人最後的堅持。

“你敢殺親?必被千夫所指!”

“為何不敢?”楚煜聲音極輕,唇角的笑始終不曾消失,“厲公弑父,車裂叔父六人,殺兄弟十三人。哀公殺叔父不成,反被毒殺,血脈不存。桓公亦曾殺親。”

随着楚煜一樁樁例舉,國太夫人滿面駭然,體內的血仿佛被凍結。

“你、你不能……”

“我能。”

掃一眼抓住衣袖的手,楚煜好整以暇地掰開顫抖的手指。

“父君若是不在了,我便送兩位叔父入君陵。幾位堂兄弟素來孝順,理應自請殉葬。”

掰開最後一根手指,楚煜笑看國太夫人,看着她抖如篩糠,輕聲道:“大母以為如何?”

國太夫人臉色青白,抖得不成樣子。既是寒冷也是因為懼怕。

“瘋子,你是個瘋子!”

“大母,越室向來如此,否則也不會在厲公時被降爵,兩代後方才複起。”楚煜探出手,手指擦過國太夫人鬓角,撚走一片雪花。

“我、我給你解藥。”

如果面前是越侯,國太夫人絕不會松口。可楚煜不是越侯,不是孝順她,縱容她多年的兒子。

國太夫人不敢賭。

她承認自己害怕了,從未有過的恐懼。

在楚煜的注視下,她顫抖着摸向右耳,取下唯一留在身上的飾物,一枚金環。

手指被凍得發僵,她的動作不慎利落,扯下金環時傷到耳垂,留下一道豁口。血珠壓向镂雕的花紋,覆上一層淺薄的暗紅。

“裏面是解藥。”

楚煜拿起金環,晃動幾下聽到聲響。揮手召來侍人,道:“送國太夫人回殿。”

“諾。”

兩名侍人走上前,一左一右攙扶起國太夫人。見她膝蓋處洇出暗色,分明是摔下臺階時受傷,兩人卻不敢聲張,只能小心地移步,将她送回暗室。

房門關閉的一刻,楚煜的聲音再次傳來,令國太夫人悚然一驚。

“大母,解藥最好有效。父君不能恢複如初,我一樣會從叔父身上讨回,言出必行。”

“什麽?!”

意識到楚煜言下之意,國太夫人撲向房門。奈何門上已經落鎖,無論她如何用力,房門始終緊閉。

暗室鎖住她的驚慌,也鎖住她的咒罵和叫嚷。

風自門縫襲入,覆滅微弱的燈火。

光明隐去,室內徹底陷入黑暗。

國太夫人困在黑暗之中,焦慮侵蝕內心,情緒變得暴躁。後悔不斷升起,撕扯恐懼和憤恨,逐漸失去控制,令她陷入癫狂。

楚煜返回正殿,将解藥交給醫,命其檢查後喂給越侯。

醫手捧金環如獲至寶,小心取出裏面的藥丸在鼻端嗅了嗅,還用指甲刮擦少許粉末送入口中,确信能用才喂入越侯口內。

越侯陷入昏迷,無法自行吞咽。醫熟練按壓他的脖頸,确保解藥順利滑入胃中。

楚煜守在榻邊,整夜沒有離開。

直至東方破曉,暗夜退去,榻上的越侯終于睜開雙眼。他的身體虛弱無力,動一動手指都很困難,好在目光清明,神智完全恢複。

見越侯翕張嘴唇,楚煜傾身靠近,關心道:“父君,您要什麽?”

“阿煜,使晉。”越侯費力開口,聲音沙啞。

“使晉?”

“結婚盟,公子珩。”

思量越侯之意,楚煜低聲問道:“父君,嫁越室女入晉,還是我娶晉室女?”

越侯嘗試活動身體,微弱地擺擺手,沙啞道:“你,公子珩,結盟。”

“我同公子珩?”

楚煜複述越侯之言,一念閃過腦海,終于明白父親的意思。

他驚訝地看向越侯,破天荒愣在當場。

越侯醒來的消息暫未傳出宮外,松陽君和鐘離君困在家中,猶如熱鍋上的螞蟻,異常焦躁不安。

夜半府邸被圍,兩人披衣起身,各自召集門客商量對策。

門客們如坐針氈,心知關乎國太夫人給越侯下毒一事,都不敢輕易開口。

松陽君府上,有一門客心直口快,當面問道:“下毒一事是否同家主有關?”

“當然無關!”松陽君斬釘截鐵。

“能向天地鬼神立誓?”門客豁出去,誓要問個一清二楚。

“有何不敢。”松陽君言之鑿鑿,沒有半點心虛,“我從未想過害大兄性命。”

見他言行不似作僞,門客松了口氣。聯系目前的處境,不禁苦笑一聲,對松陽君道:“現如今,您只能做一件事。”

“何事?”

“期盼國太夫人拿出解藥,君上平安無事。”

“這就是你的計策?”松陽君眉心緊擰,面現沉色。如果他能入宮,必然會勸說母親。可府邸被圍,他根本無法走出半步。

“只此一策,別無他法。”門客沉聲道,“仆問君是否同下毒一事有關,只因無關才有生路。若有分毫沾染,無論君上活與不活,家主斷無生路。”

松陽君環顧室內,逐一掃過在場門客,見衆人皆是面露苦澀,終于不再抱有僥幸,黯然面對現實。

相同的情形發生在鐘離君府上。

鐘離君的門客看得更深,言指越侯安然無恙,鐘離君才能平安,但凡有一絲一毫的差錯,楚煜都不會善罷甘休。

“公子煜在上京多年,容貌之盛傳遍天下。在世人眼中,公子煜風流倜傥,從未有暴戾之名。歸國之後,他方才鋒芒畢露,一夜誅滅梁氏,非心狠手辣不能為。諸國之中,唯晉公子珩能與之匹敵。”

門客出身申地,國滅後輾轉流浪,入越後被鐘離君招攬。

現如今,他已是白發蒼蒼,心思見解高于衆人,很受鐘離君看重。

“君上顧念親情,不到萬不得已,不會對您和松陽君痛下殺手。換成公子煜,他必然舉刀,不會有半分遲疑。”

鐘離君神情微動,認真思量門客所言,心不斷下沉,一直沉到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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