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甲士圍府兩日,至第三日方才撤離。
在此期間,兩府上下人心惶惶,松陽君和鐘離君每日召集門客,廂室內的燈火總是燃至天明。
氏族的馬車穿行城東,遠遠望見矗立的甲士,寧可繞路也要避開。
再觀松陽君和鐘離君府上,從賓客如雲到門庭冷落,僅不到一年時間。
“世态炎涼。”
甲士撤離時,松陽君走出大門,望見馬上的熊罴,後者僅是對他抱拳,甚至沒有下馬。
換作楚煜歸國之前,無人敢對他如此不敬。
現如今,越侯剛剛脫險,國太夫人情況不明,他唯有忍氣吞聲,先熬過風雨再言其他。
鐘離君府前也是同樣情形。
和松陽君不同,他前次入宮就察覺到國太夫人情緒不對,卻沒有出言勸說,反而話裏話外火上澆油。
他以為國太夫人會以孝道壓制越侯,事情不痛不癢。哪裏想到她竟然會下毒!
事後回想當日,鐘離君後悔不疊。
損人不利己,更埋下天大的隐患,他一定是昏了頭!
數百名甲士穿過城內,铠甲摩擦,腳步聲雜沓。聲音融入風中,貫穿半座城池。
幾輛氏族馬車從街尾行來。
朝會剛剛結束,車內氏族回想空置的國君寶座,腦中閃過紅衣熾烈的公子,皆是眉心深鎖。
忐忑有之,震撼有之,畏懼有之,贊賞亦有之。
自公子煜歸國,禹州城內的形勢瞬息萬變。氏族們以為争奪的是世子之位,梁氏會一如既往張揚,想方設法壓制公子煜。
哪料想情況急轉直下,梁氏一夜滅族,除了宮內的國太夫人,全族上下不存一人。
越侯先遇刺殺又中奇毒,無法再處理國事,軍政皆握在公子煜手中。而松陽君和鐘離君同時沒落,被圍府兩日竟然束手無策,聲威蕩然無存。
“要變天了。”
一名氏族推開車窗,眺望頭頂聚集的烏雲。
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間陰雲密布。
狂風平地而起,席卷雄偉的城池,呼嘯着沖出城牆,刮過蒼茫大地,沿着凍結的清水河盤旋游蕩。
馬蹄敲擊地面,噠噠聲連續不斷。
氏族放下車窗,隔絕車廂外呼嘯的寒風。
馬奴用力揮動缰繩,雕刻圖騰的馬車穿城而過,消失在長街盡頭。唯有馬蹄聲和車輪壓過路面的聲音持續傳來,許久不散。
越侯宮內,楚煜下了朝會,立即前往越侯寝殿。
殿內彌漫着藥味,苦澀融入空氣中,化為建築的一部分。
越侯剛剛服過藥,此刻靠坐在榻上,臉頰凹陷,神色憔悴,整個人瘦得不成樣子。好在精神尚佳。
病虎仍是猛獸。
膽敢小觑,注定要付出代價。
“父君。”楚煜快步走上前,腰間環佩浮現光澤,垂落的絲縧微微搖曳,刺繡在肩上的彩紋異常奪人眼球。
“下去。”
越侯擡手揮退侍人,命醫也退下。只留楚煜在殿內,分明有要事叮囑。
侍人躬身退出殿門,行動間未發出丁點聲響。
醫行禮後退下,帶着藥奴一并離開,出殿前熄滅藥爐。
一聲輕響,殿門關閉。
門扉阻隔日光,殿內只餘燭火閃耀。火光映在屏風上,昏黃染成赤金。
“阿煜,坐過來。”越侯向楚煜招手,示意他坐到身邊,“婚盟一事,你考慮如何?”
“父君,我以為不妥。”楚煜振袖落座,給出同樣的答案。
越侯似早有所料,擡手按住楚煜的肩膀,枯瘦的手指微微用力,出口之言格外沉重:“阿煜,我命不久矣。”
“父君……”
“聽我說。”越侯攔住楚煜的話,強撐着直起身,發出一陣急促的咳嗽。他接過楚煜遞上的杯盞,飲下溫水滋潤喉嚨,暫時壓下喉嚨間的癢意,方才繼續開口,“國內不穩,外有強敵在側,我本以為能助你掃清障礙,無奈世事難料,時不待我。”
越侯身體虛弱,每說兩句話就要停頓片刻。
楚煜守在一旁,看到越侯的模樣,殺意在胸中湧動,随時将要爆發。
“我去後,你再無倚仗,卻也掙脫了束縛。”越侯凝視長成的嫡子,心情複雜。他比任何人都了解楚煜,也深知他的天性。
他在時,楚煜尚有顧忌。
一旦他故去,屠刀舉起再難有放下之日。
“親人無情,母子兄弟相殘,不過旦夕之間。然你不能牽涉其中,否則厲公降爵一事恐将重演。”
上京視諸侯為患,抓住機會就會想方設法削弱大國。天子固然勢微,終究沒有徹底喪失威嚴。萬一敵國推波助瀾,越國必然要陷入困境。
“宗室之中,有才者日漸凋零,碌碌無為者衆。或誇誇其談,或好大喜功,堪用者鳳毛麟角。”
自越立國以來,圍繞君位的血腥殺戮從未停止。
哀公一脈斷絕,後續登位的國君唯恐舊事重演,屢次對宗親施以打壓。如晉國太夫人父兄一般驚才絕豔也僅顯赫兩代,未能延續下去。
嚴酷手段杜絕篡權,卻削弱了宗室,使楚煜無人可用。
越侯很是懊惱,奈何越室向來如此,憑他一人之力又怎能扭轉。
“親人不可信,宗室不能用,氏族能用但要提防,絕不能再出一個梁氏。”
越侯聲音低沉,平添幾分沙啞。
“我去之前,國太夫人需絕于沉疴。諸妾為我殉葬,你母也會自戕。”越侯盯着楚煜,目光暗沉。
在這一刻,父子倆驚人地相似。
“屆時宮苑無主,氏族定會伺機而動。先前有梁氏壓制,滿朝氏族不顯,然野心從未消弭。哪怕袁氏也有拔類之心。”
“父君是擔憂外家?”楚煜擡起目光,瞳孔映入燭火,染上一抹亮色。
“不錯。”越侯坦言他的擔憂,“氏族彼此聯姻,數代之後同氣連枝。一旦被其所趁,別有用心的氏族女把持宮苑,你會腹背受敵。我活着,算計不能成,我死後,你恐陷入困境。”
“父君,我能應對。”楚煜說話時,眼尾暈染淺紅,愈顯豔色迫人。
越侯搖搖頭,嘆息一聲。
“我知你能應對,但有更簡單的策略,為何不去做?”
“父君是指同公子珩結盟?”
“不錯。”越侯颔首道,“婚盟僅為形式,盟約中定下五年,五年後各自婚娶,再以兩國嫡子女為婚。”
他的本意是為消弭隐患。此舉略顯荒唐,卻能斬斷氏族插手宮內的途徑。
“自平王以來,諸國時常簽訂盟約,小國左右搖擺,背盟者不在少數。更改盟約內容算不上大事。”
聲音剛剛落地,一陣強風襲過廊下,蕩開一扇雕窗。
冷風侵入室內,劃過屏風,瞬間熄滅數盞宮燈。
殘存的燈光下,越侯半面隐于黑暗,聲音極低,帶着一股令人膽寒的冷意:“五年時間足夠清明朝堂。氏族該殺則殺,再以戰功拔擢便是。你的叔父各懷心思,好在能用。你與公子珩定婚盟,在世人眼中定無嫡子,如此可間兩人。誘之以利,其膝下諸子亦會自相殺戮。”
越侯打定主意,不能讓楚煜背負殺叔父之名。有意抛出一個虛假的餌料,引其自相殘殺。
“楚國強盛,如今國內動蕩,諸公子起兵互相征讨,勝利者必為公子項。以楚人的秉性,亂後必征他國,申、少等皆因此滅。”
說到這裏,越侯頓了頓,轉而提起林珩:“公子珩年少掌晉國大權,攻鄭師出有名,不日必下嶺州。鄭地廣,戰後諸事牽扯,他未必有暇東顧。遇楚國發難,越晉同盟至關重要。”
越侯靠向床榻,一口氣說了太多,他的聲音更加沙啞。額頭隐隐作痛,突來的暈眩迫使他停住,歇息片刻才再度開口。
“晉國氏族非平庸之輩,有狐氏之亂過去不久。公子珩遠見卓識,在無把握之前,不會許氏族女入宮。以五年為約,他未必不會考慮。”
“父君,晉國太夫人尚在,兩國盟約仍存。”楚煜提醒道。
“世事無常,人心易變。”越侯被母親下毒,生死之間變得多疑。楚煜之外,他不願再信任任何人。
兩人說話時,熄滅的銅燈陷入暗影,僅餘半數燈盤仍亮火光,将光明局限在屏風之後。
認真思量後,楚煜對越侯道:“父君,此事需費些周章。”
這不是一樁簡單的婚盟,從嚴格意義上來講甚至不是婚約。
涉及到切身利益,無人會輕易退讓。
越侯早有準備,對楚煜說道:“先遣使臣放出風聲,無論成與不成,都會令人忌憚三分。”
見越侯神情放松,楚煜也不再一臉嚴肅,淺笑道:“風聲傳出恐會震驚天下。世人再提起煜,必不離荒唐二字。”
“荒唐又如何?莊公早年沉迷酒色,數年不上朝會,何曾不荒唐。後得攻城九械,率軍開疆拓土,誰還言其不堪?待你大權在手,盟約亦成美談。”
楚煜起身疊手,鄭重道:“遵父君旨意。”
父子倆的談話持續到午後。
臨到服藥時間,醫大膽敲響殿門。
“君上,該用藥了。”
聲音傳入殿內,很快傳來回應。腳步聲停在門後,下一刻殿門開啓,殷紅闖入眼簾,刺痛醫的雙眼。
楚煜敞開殿門,看過醫捧來的湯藥,又掃一眼侍人提來的羹湯,點了點頭,允許他們入殿。
醫和侍人放輕腳步,經過楚煜身側時屏息靜氣,連呼吸都放輕許多。
無論看到公子煜多少次,諸人仍會被豔光所懾。仿佛天地間的芳華集于他一身,除了早年的晉國太夫人,無人能出其左右。
越室出美人,可謂名副其實。
越侯用過羹湯,服過藥,疲憊地陷入沉睡。
楚煜在榻前守候許久。見越侯睡得極沉,三名醫寸步不離,他才起身離開殿內,回東殿處理堆積的政務。
走過廊下時,風雪陡然增大。
朔風吹在身上,像是刮骨的刀子。
迎着凜冽的寒風,楚煜邁下臺階,鬥篷被風吹起,衣袖翻飛,垂挂在腰間的玉飾互相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
“好似上京。”
越地冬季雖冷,罕見如此大的暴風雪。
今日的大雪讓他想起上京。
“也是這樣的天氣。”
楚煜漫步雪中,短暫陷入回憶。
在上京時,他受晉國太夫人相求,偶爾會關注林珩,不着痕跡施以援手。
那年冬日,林珩被王子推入冰湖,險些喪了性命。事後兩名王子遭受懲罰,朝中貴族趁機傾軋,動蕩延續數日。
他清楚記得林珩被救時,即便身上裹滿碎冰,在寒風中凍得發抖,雙眼卻不曾暗淡,更沒有退縮,反而目光銳利,像是燃燒的黑火,一把出鞘的利劍。
自那日起,他開始留意晉國公子,發現他身上存在諸多矛盾之處。
一次上巳節,他甩掉追逐的王女,見到人群中的少年,突然起了玩心,将一株葦草插在他的耳後。
至今回想,林珩的神情仍是歷歷在目。
驚愕,惱怒,不可置信。
還有兇狠。
他像一頭幼年的兇獸。
然而兇獸終會成長,一旦亮出尖牙利爪,必然要撕碎獵物的喉嚨。
宮道行至盡頭,回憶告一段落。
迎着東殿明亮的燈火,楚煜邁步登上石階,越過躬身行禮的侍人,走入滿室輝煌之中。
越國連日暴雪,道路斷絕,山川河流冰凍,城池鄉邑被雪掩蓋。
數千裏外的鄭國同樣遭遇惡劣天氣。
狂風怒號,飛沙走石。
風卷着碎雪襲來,揚起漫天銀白。
風中傳來一陣號角,蒼涼雄渾。
晉國大軍跨過雪原,全副武裝的甲士策馬奔馳,馬蹄隆隆堪比雷鳴。
裝載攻城器械的大車行在隊伍中,車上蓋着蒙布,蒙布下高高隆起,恍如一座座小山。
途經一片丘陵,騎兵在奔馳中分成數股。從天空中俯瞰,似洪流洶湧澎湃,在大地上撕扯開,繼續奔騰向前。
隊伍中豎起大量旗幟。有晉室的玄鳥旗,也有氏族的圖騰旗。
隊伍前方,百名兇悍的騎士護衛黑色戰馬。
林珩騎在馬上,黑服玉冠,大氅在風中翻飛,佩在腰間的王賜劍浮現金光。
遠處響起一陣狼嚎,聲音穿透北風,清晰傳入衆人耳中。
緊接着,天空出現一道黑影,一只金雕撞開雪幕,盤旋在大軍上方。兩周後找準位置,帶着風聲落下。
一杆圖騰旗下,田嬰以鬥篷裹住手臂,接住飛落的金雕。這只雕近半個人高,鳥喙呈鈎狀,腳爪鋒利,能獵殺成年野狼。
田嬰從金雕腿上解下一塊布,迅速掃過兩眼,親自送到林珩面前。
“公子,前鋒送回消息,拔除三座城池,距嶺州二十裏。”
“善。”
林珩勒住缰繩,戰馬發出嘶鳴,猛然揚起前蹄。
谷珍的藥讓林珩不懼風雪,能夠策馬馳騁,率大軍進入鄭地,一路長驅直入。
“傳令全軍加速,過粟水同前鋒彙合,兵襲鄭都!”
命令傳達下去,軍中再次響起號角。
號角聲中,田嬰舉臂放飛金雕。猛禽展翅穿過雪幕,化作天邊一個黑點。
騎士不斷揚鞭,大軍沿着粟水一路向西,兵鋒指向鄭國的國都,座落在西境四百年之久的嶺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