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第六十七章
翌日,天光放亮,大雪初霁。
流雲飛散,灰蒙蒙的天空重現蔚藍。晨光灑向大地,為戰後的嶺州城覆上一片赤金。
營地中傳出號角,玄鳥旗和圖騰旗接連豎起。
大軍整裝待發,隊列森嚴,戈矛如林。
和來時不同,隊伍中多出上千輛大車。車身窄長,車輪上雕刻獸形圖案,全出自鄭國工匠的手藝。
在清點城民人數時,主簿分工合作,對國人、庶人和奴隸分類造冊,并篩選不同職業,單是記錄匠人的竹簡就裝滿數輛大車。
逃出城的甲士也被造冊,由呂氏和賴氏負責押送,先一步返回國內。甲士身份無法隐瞞,只需要查看他們的雙手和肩膀就能區別開來。
鄭侯和大部分氏族死在宮內,個別小氏族僥幸逃脫。他們主動找到登記的主簿,亮出能證明身份的飾品和武器,希望能與國人分開關押。
非是斤斤計較身份,而是他們心中忐忑,唯恐被國人毆死。
晉侯薨于鄭是不争的事實。
林珩率軍讨伐鄭國師出有名,并非無義之戰。
滿朝氏族不能看透危機勸谏國君,粟名都勸不回鄭侯,在城破當日憂病而死。
人禍如此駭人聽聞。
國人知曉真相,如何會不怒。
“晉人來得太快,騎兵取代戰車,還有攻城的利器,分明是早有準備。不過君上若無貪念,也不會大禍臨頭。”
淳于簡懶洋洋地坐在囚車上,身上裹着一張厚實的獸皮。他面龐髒污,發髻松散,發冠早不知去向。擡眼掃過列隊的禁軍,不由得啧啧稱贊:“公子珩野心昭然,想是有晉烈公之志。”
他對面坐在一名瘦弱的中年人,臉色蒼白,雙眼無神,不時發出一陣劇烈的咳嗽,仿佛随時将要斷氣。
“淳于簡,你能不能少說兩句?”在咳嗽的間隙,向尋費力開口,不滿地看向對面。他好不容易逃得性命,還想長長久久地活下去。實在受不了對面呱噪,吵得他頭疼。
“向尋,依你之見,投靠公子珩是否可行?”淳于簡非但沒有閉嘴,反而挪動幾步湊過來,壓低聲音說道。
刺鼻的氣味沖過來,向尋瞪他一眼,實在沒力氣推開,只能一邊咳嗽一邊盡力向後退,半晌才道:“我觀公子珩是務實之人。”
向尋官職低微,在朝堂沒有多大建樹。極少有人知道他目光敏銳,頗富觀人之能。
在他看看來,入公子珩之眼并不容易,想獲得重用更是難上加難。
在務實之人面前,巧言令色無用,谄媚讨好更會招來厭惡。想擺脫囚徒身份,勢必要拿出實際的好處。
“務實好啊。”淳于簡眯起雙眼,臉上殘留煙熏的痕跡,樣子頗為狼狽,精神頭卻是極佳,“楚滅少國,你我先祖逃入鄭,家族處于末流,一直不被重用。如今晉國勢強,且同楚不睦,密卷獻給公子珩應是一條出路。”
向尋眉心緊擰,又發出一陣劇烈的咳嗽,幾乎要将肺咳出來。
“真要給晉國?”
“不是晉國,是公子珩。”
淳于簡湊得更近,借獸皮遮擋,将一枚丸藥塞進向尋手裏,臉上閃過肉疼,抿了抿嘴,幹巴巴說道:“最後一顆,吃下去能救命。”
向尋沒有推辭,捏起丸藥送進嘴裏。苦澀的味道迅速蔓延,連呼吸都帶着苦味。他探出車欄抓了一把雪,一口接一口咬着,只為驅散嘴裏的味道。
“保命的人情,記得還。”淳于簡叮囑道。
向尋斜他一眼,一言道破他的算計:“我死了,另一半密卷就沒有了。你是救我?分明是救自己。”
被說中心事,淳于簡也不惱,嘿嘿笑了兩聲,又提出獻寶一事。
“當初楚國攻少,為的就是這份東西。你我隐藏無用,遲早帶進墳墓,不如獻給公子珩。”
向尋靠着車欄望向隊首,捕捉到玄鳥旗下的身影,目光閃爍,許久才道:“此去晉國路程漫長,容我想一想。”
見他神情肅然,淳于簡也不再多言,退回到原本的位置,不小心打了個噴嚏,連忙裹緊獸皮避免受寒。
太陽越升越高,碧空萬裏,天朗氣清。
號角聲持續不斷,蒼涼雄渾的聲音随風傳出,席卷蒼茫大地。
數萬人的隊伍排成長龍,騎兵在前,國人在中,其後是牛馬牽引的大車。車旁跟随着奴隸,在雪地中艱難跋涉。
俘虜綴在隊伍最後。
十多名小氏族坐在囚車裏,部分城民騎着劣馬,大多數人只能徒步。
隊伍在荒原上前行,一路上馬不停蹄,将焚毀的嶺州城抛在身後。
城池西南方向,一座高高聳立的土丘前,蔡歡坐在車上,眺望遠去的大軍,目光緊随玄鳥旗。
直至再也望不見,她才遺憾地嘆息一聲。
“走吧。”
車門合攏,駕車的馬奴揮動缰繩,護衛車輛的甲士甩出長鞭,隊伍繞過土丘,同遠去的大軍背向而行。
車廂內,蔡歡靠着軟枕閉目養神,眉心微微蹙着,顯然被事情困擾。
禾與苗對視一眼,都是心中惴惴,想開口卻不知該說些什麽。
陽光透過車窗灑落在蔡歡身上,為她罩上一層光暈。兩名婢女目光被吸引,不知不覺竟然看呆了。
馬車穿過森林邊緣,雪下堆積石子,難免有些颠簸。
蔡歡睜開雙眼,坐正身體望向窗外。嫌木窗遮擋視線,索性完全推起,任由冷風灌入車內。
寒意侵襲,她卻感到暢快,單臂搭上車窗,另一只手探出窗外,五指張開,似要抓住看不見的冷風。
“夫人,小心受寒。”婢女擔心道。
“無礙。”蔡歡略仰起頭,任由風吹在臉上,嘴唇有些發白,目光卻格外明亮,“歸蔡之後,再不會有輕松的日子。”
蔡侯能審時度勢,朝中的氏族卻不好對付。辦不成公子珩交代的事,蔡難以久存,注定落到鄭一樣的下場。
蔡歡在林珩面前信誓旦旦,事後回想起來,難免為自己捏一把冷汗。
“晉烈公霸道,公子珩兇狠,晉之強有目共睹。蔡不複往昔,唯有夾縫求生。我能早生二十年,或是晚生二十年,晉侯宮內或能争得一席之地。現如今,有心也是無力。”
“夫人,還有兩位女公子。”
“她們?不成的。”
蔡歡搖了搖頭。
她昨夜曾經試探,答案在預料之中,卻也令她失望。
“空有美貌而無智,在國內被捧着,送到晉國只有死路一條。”蔡歡落下車窗,窗扇遮擋住日光,車廂內陡然變得昏暗。
“聯姻走不通,送美人無大用,只能在入貢上費心思。”
蔡歡靠向車壁,回憶在營盤中所見,思及攻陷嶺州城的神兵利器,心中逐漸有了謀劃。
金銅要有,絹、粟和麥不能少。
最重要的是匠人。
讓公子珩滿意,蔡國才能安穩。
拖延的時間未必長,總好過什麽都不做,每日等着屠刀落下。
“端看兄長是不是能狠得下心。”蔡歡低聲自語,眉心緩慢舒展。
難題已有答案,接下來便是如何實行。
好在她不是孤身返回蔡國。
想到同行的晉國甲士,蔡歡翹起嘴角。不承想有一天她竟要借晉人之勢,在蔡國朝堂上演一出狐假虎威。
“可笑,可悲。”
風過平原,騎士護衛馬車馳向西南,向蔡國邊境急速行去。
晉國大軍也在加速。
數萬人日夜兼程,途經數座空曠的城池,鄭人由悲痛到憤懑再到麻木,終将面對現實。
鄭人心情複雜,對未來充滿迷茫。每當看到囚車內的氏族,他們又會滿心憤怒。
戰場厮殺,落敗是技不如人。但鄭國滅亡的原因不只是戰争,鄭侯和滿朝氏族才是罪魁禍首。
“粟米供養,就養出這樣一群酒囊飯袋,屍位素餐之徒!”
每每思及此,鄭人都會目露兇光,瞪着囚車咬牙切齒。
這種氣氛下,小氏族們不敢出聲,慶幸早早亮明身份,否則生死難料。
大軍行至粟水河畔,林珩下令停止前進。
玄鳥旗下,黑衣公子手持馬鞭,鞭指冰凍的河面,朗聲道:“昔日孝公伐鄭大勝,于此處祭河伯。我今滅鄭,理應再祭。”
冷風平地而起,呼嘯着席卷河道。
風裹着碎雪扶搖直上,剎那凝成龍卷,頂端直沖天際。
“鑿冰,祭河伯。”
林珩一聲令下,奴隸踏上冰面,揮舞着器具開鑿。霎時間碎冰飛濺,鈍響聲不絕于耳。
關押鄭國氏族的囚車被打開,車內的小氏族一個接一個被拉出來,拖拽到冰面上,成排按跪在地。
手持骨刀的巫行至近前,抓住一名鄭國氏族,一刀貫穿他的胸膛。随後高舉染血的骨刀,高聲道:“祭!”
滿身鮮血的氏族被投入冰窟,濺起微弱的水花,轉瞬不見蹤影。
人群短暫靜默,旋即如滾水沸騰。
目睹氏族被丟進河中,想到他們素日的作為,鄭人無不解氣。
“祭!”
一刀接着一刀,轉眼間有五名氏族落水。
眼看就要輪到自己,淳于簡和向尋臉色大變。
兩人對視一眼,都是後悔不已。尤其是向尋,一時間的猶豫竟要性命不保。
巫持刀走近,染血的刀身闖入眼簾。
兩人頭皮發麻,奮力擡頭看向公子珩,高聲叫嚷:“公子,仆非鄭人!”
林珩不為所動,對巫示意繼續。
淳于簡被按住肩膀,眼看刀鋒逼近胸膛,驚懼之下破音,拼命叫道:“公子,仆是少國人,有尋礦冶煉之法!”
林珩依舊不感興趣。
晉國匠人技藝高超,在諸侯國間數一數二。少國早被楚所滅,國君氏族名不見經傳,尋礦冶煉談何出類拔萃。
“殺。”
不打算聽其廢話,林珩手一揮,巫的刀尖刺穿淳于簡的外袍。
電光火石間,向尋意識到淳于簡根本沒說到重點,強壓下咳嗽高聲道:“惡金,仆能尋惡金!”
“惡金?”林珩終于動容。
“正是!”兩人忙不疊點頭,唯恐慢一點就被丢進水裏。
巫沒有繼續動作,單手扣住淳于簡的肩膀,等待林珩吩咐。
“帶他們過來。”林珩下令。
“諾。”
巫松開手,幾名甲士走上前,将兩人拖向岸邊。
生死間走過一遭,淳于簡和向尋兩腿發軟,腳步踉跄,當場撲倒在馬蹄前。
“爾等所言确實?”
林珩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兩人連忙點頭,快速說道:“不敢欺瞞公子,仆能尋礦,也能冶煉。”
“好。”
一個字落地,林珩翻身下馬。
“牽兩頭羊來。”
河面上已無鄭國氏族,巫匍匐在冰上,片刻後挺起雙臂,高聲唱頌祭詞。
羊牽至冰面,林珩拔出佩劍,一劍穿透羊頸。
“代以犧牲。”
兩頭羊被抛入河內,林珩轉身走向河岸,抵近兩人身前,森冷的劍鋒劃過兩人的臉頰,留下細長的血痕。
“免死,以羊代之。敢出謊言,醢殺。”
寒風凜冽,鼓起黑色袖擺。
公子持劍而立,劍鋒滴血,恍如一尊殺神。
淳于簡和向尋悚然不已,不敢有片刻遲疑,當即起誓:“天地鬼神為證,仆絕無半句虛言!”
審視兩人片刻,林珩收劍還鞘,踩着馬镫落上馬背。
大軍再度啓程,沿着粟水東進,一路向豐城行去。
淳于簡和向尋被送上車,不再是囚車,而是一輛簡陋的馬車。
兩人蜷縮在車內,透過車窗望向河面,目及飛濺的殷紅,不由自主打了個哆嗦,連忙收回視線,再不敢多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