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大軍一路疾行,數日後抵達豐城。
彼時,這座邊境城池已大變模樣。
斑駁的土牆被推倒,石砌高牆拔地而起。
城圍三闕,女牆後矗立三層箭樓,遠望似出鞘的利劍,威懾廣闊的平原。
城內道路四通八達,主幹道砌入石磚。
城內建築布局獨樹一幟,以南北為中軸,東西分割形成四坊。每坊設有坊牆,淩晨開啓,日暮落鎖。
夜間實行宵禁,以鼓聲為號。
一旦坊門關閉,除了巡邏的甲士,不允許任何人私自走動。
城牆尚未全部竣工,坊內屋舍仍在建造。
每日金烏初升,城門前都會大排長龍,主要是從周圍鄉邑趕來的村人,或推車或背簍,多數結伴而行,向城內運送石料和木材。往來數次就能換得一家人吃用的粟,偶爾還能換到鹽和布。
城內西坊聚集大量商人,大多來自鄰國,也有遠道而來。晉國和鄭國起兵事,仍抵擋不住他們賺錢的步伐。
城外不再是一馬平川,大量的礦屋散落在邊境。
往來運送石涅的車輛絡繹不絕。車隊有專屬的木牌,由專人查驗登記,每日進行核對,确保不出任何差錯。
大軍抵達時,一批石涅剛剛裝上車,即将送往臨桓城。
負責押送的全是國人,随車的主事出身田氏,與臨桓城的田主簿是堂兄弟,同樣是主家的旁支。
車隊正将出發,號角聲忽然傳來,壓下嘈雜的人聲。
所有人停下動作,一起循聲望去,只見地平線處出現一杆黑旗,旗面在風中撕扯,金色的玄鳥振翅欲飛。
“玄鳥旗。”
“公子珩,公子珩大勝歸來!”
玄鳥旗後,各式各樣的圖騰旗陸續闖入眼簾。金、烏兩色的旗杆泾渭分明,旗上的圖案卻一樣的兇戾張揚,粗犷強橫如出一轍。
“公子珩歸來!”
國人發出歡呼,聲音傳入城內,城頭響起隆隆鼓聲。
留在城內的各國商人聞訊而至,争先恐後湧上街道,只為一睹公子珩和晉軍的風采。
“公子珩年不及弱冠,一戰下鄭國,實在令人敬畏。”
商人們越聚越多,遇到甲士攔截,不得不停下腳步擁擠在路旁,紛紛翹首以待。
他們行走各國,賺錢之餘不忘搜集情報。
公子珩揮師伐鄭,戰事傳遍各國。
令諸侯驚異的不僅是晉軍神速,更有晉國出兵竟不告知上京。此舉無異于削弱上京威嚴,使征伐出天子淪為一句笑話。
商人們肩負使命,此行賺錢為輔,主要為刺探公子珩。
尤其是鄰近的諸侯國,目睹鄭國的下場,國君心神不寧,氏族都是坐卧難安。
鄭侯固然是自尋死路,一切咎由自取,但以晉軍的強勢,不知什麽時候戰火就會燒到自家境內。為能保住平安,如宋、曹等小國第一時間就準備入貢。
然而送禮也要投其所好。
在此前提下,刺探情報必不可少,行走各國的商人就成為重要一環。
人群越聚越多,道路兩旁人頭攢動,舉袖成雲。
城頭的鼓聲持續不斷,擊鼓的國人除去上衣,在冷風中袒露肩背,有力的手臂交替落下,額頭和脖頸浮起一層熱汗。
號角聲越來越近,旗幟獵獵,馬蹄陣陣,戈矛林立。
黑色大軍馳向豐城,從高處俯瞰,似一條巨龍跨過平原。
隊伍最前方,百名黑騎護衛一匹戰馬,馬上公子玄衣玉冠,腰佩王賜劍。大氅上刺繡玄鳥,金色的花紋同旗幟相映,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林珩出現的一刻,國人齊聲高呼,聲震大地,山呼海嘯一般。
“賀公子大勝!”
“武威!”
騎士們挺起胸膛,無不神采飛揚。
隊伍後的鄭國人臉色發白,下意識抓緊背在身上的行李,腳步有些發軟。
他們生活在嶺州城,和邊地鄭人有所不同,除非兩軍對壘,和晉人接觸的機會并不多。
近十年來,兩國未發生太大戰事,以致于讓他們忘記了晉人是何等剽悍,晉孝公和晉烈公率領的軍隊又是怎樣兇橫。
公子珩喚醒了他們的記憶,只是代價無比慘痛。
隊伍持續行近,歡呼聲一浪高過一浪。
此前鎮壓有狐氏叛亂,平定新氏族,今又一戰下鄭國,解決邊境隐患,林珩的聲望達到頂峰。
“公子珩!”
國人和庶人振臂高呼,聲音傳入城內,等候在路旁的商人反倒安靜下來。
所有人側耳細聽,對林珩的聲威感到震驚。
商人們表情各異,心中卻浮現同樣兩個字:強敵。
林珩策馬行至城下,黑騎護衛左右,隔開激動的人群。
在他身後是一輛大車,車上平放一具棺椁。林原跟随在車旁,同樣是一身黑衣,肩頭卻沒有玄鳥。頭上發冠和腰懸金印表明他甘為臣屬,願為公子珩驅策。
棺椁後跟着一輛馬車,珍夫人坐在車內,換下華貴的長裙,發上沒有任何裝飾,一身缟素。
庸負責駕車,活下來的死士随車而行。
鄭國不複存在,他們不必留在嶺州。跟随林珩前往肅州,此後另有委派。
棺椁出現後,林珩擡起手臂,人群聲音漸低,直至靜默無聲。
“鄭滅,大仇得報。我奉父君歸國,葬入君陵。”他的聲音不高,但字字清晰,随風送入國人耳中。
晉侯晚年昏庸,早年亦曾英明。如今人已逝去,一切便如過眼雲煙。
衆人沒有出聲,而是沉默地退後,主動讓出一條通道。
林珩踢了踢馬腹,戰馬向前邁步。
隊伍繼續前行,穿過人群進入城門,踏上城中街道。
城外陷入靜默,商人們聽不到聲音,都是忐忑不安,未知到底發生何事。
“怎麽回事?”
“為何突然無聲?”
就在這時,一隊黑騎穿過城門出現在衆人眼前。
馬上騎士翻轉長矛,鋒利的矛尖斜指向下,行進間排開人群,順利拓寬道路。
唯恐長矛戳在身上,商人們本能向後退,不敢有任何異議。一時間人潮擁擠,不少人被踩腳,抱怨聲此起彼伏。
黑騎不管不顧,對這些表面市貨背地裏刺探情報的商人毫不客氣。
數十騎策馬奔馳,中途分開左右,時刻警惕四周,提防有心懷叵測之徒。
抱怨聲沒有持續太久,突兀地戛然而止。
随着林珩出現,衆人都似被釘在原地,當場瞪大雙眼,不約而同倒吸一口涼氣。
馬上之人便是公子珩?
姿容俊逸,凜若冰霜。
乍一看似利刃出鞘,刀鋒森冷,随時将要飲血。
“絕世之姿,虎狼之兇,風采不遜晉烈公。”一名頭戴黃帽,身形高瘦的老人站在人群中,仰望馬上的林珩,不自覺發出贊嘆。
“年少霸道,一戰滅國,實乃世間少有。”一名中年商人說道。
“鄰國再難安枕。”另一人附和。
“何止鄰國,天下諸侯必将忌憚。”又一人插言,胖墩墩的身材卻穿着一身花衣,應是來自楚、吳之地。
一名青衣商人瞥了瞥左右,目光短暫定在老者身上,又若無其事收回來,話中意味深長:“最頭疼的怕是上京。”
在上京時,公子珩不見圭角,歸國後鋒芒畢露,勢必會令天子忌憚,後悔縱虎歸山。提出放歸質子的執政十有八九會被遷怒。
“需盡快禀報公子。”
青衣商人退出人群,一同走出來的還有七八人。彼此互不相識,目光短暫相對,大致能猜出對方的身份,默契地不發一言。
“上京不太平,執政麻煩纏身,諸侯各行其是,公子也該早作打算。”
商人來自齊國,奉公子弼旨意行走各國。
楚國正在內亂,諸公子紛紛起兵,氏族各自站隊,戰火燒過半境。越國也不太平,越侯遭遇刺殺,公子煜代理朝政,然國內勢力錯綜複雜,同樣舉步維艱。
晉國之前也有亂象,仰賴公子珩快刀斬亂麻,一舉執掌大權,可謂出乎所有人預料。
想到公子弼的處境,商人心神微動。
他回頭望一眼遠去的黑衣公子,決意書信國內,勸說公子弼不應再縱容齊侯。
“當斷則斷,以免釀成楚國之禍。”
進入豐城後,林珩徑直去往城東,很快消失在人群的視野之外。
人群陸續散去,商人各自返回住處,不多時就寫成秘信,籍由各種渠道遞出城,以最快的速度送回國內。
氏族随林珩進入城內,大軍駐紮在城外,快速搭建起營盤,一座座帳篷有序排列。
鄭人的名冊堆滿數輛大車,半數留在豐城,餘下送往臯城。
豐、臯兩地建起雄城,建造礦場,未來還會駐軍。嶺州城的鄭人将分屬兩地,填補缺乏的人力。
“國人,庶人,奴隸。”
有了人手補充,兩地工程事半功倍,來年會盟也能如期舉行。
“來得正是時候!”礦場主事捧着名冊如獲至寶,一個個眉開眼笑,高興得合不攏嘴。
鄭人默默站在一旁,聽到對自己的安排,既無不滿也無怨怼,反而松了一口氣。做工好,至少能換來日子安穩,免得整日提心吊膽,夜夜從夢中驚醒。
在鄭人開始安頓時,一輛不起眼的馬車駛向城中。
淳于簡和向尋坐在車內,耐不住心中好奇,小心推開車窗。對上甲士不善的目光,兩人立即收回手,不敢再随意打量。
馬車穿過長街,停在林珩暫駐的縣府前。
府門大開,馬桂袖手立于臺階之上。
淳于簡和向尋走下車,不敢多問,老老實實跟上馬桂,一路穿過回廊,被帶往府邸前廳。
三人行至門前,遇上剛從門內走出的馬塘。
“禀報公子,人帶來了。”馬桂開口道。
馬塘掃了兩人一眼,對馬桂點點頭,又轉身回到室內。
片刻時間,房門敞開,兩人被允許入內。
淳于簡和向尋心頭一顫,都繃緊了神經。
粟水河畔的情形烙印在兩人腦海,臉上的傷痕日漸恢複,對林珩的畏懼始終萦繞心頭,日夜揮之不去。
兩人對視一眼,都想落後一步。
見此情形,馬塘輕咳一聲:“公子宣召,休要耽擱。”
兩人同時一凜,心知不能拖延,到底邁開腿跨過了門檻。
室內十分寬暢,一面屏風落地擺放。屏風上雕刻魚紋,在晉國有些罕見。
靠牆立有兩張木架,架上空空如也。
一張長案設在屏風前,案旁立有銅燈。燈光照亮案上的信匣,以及放在左側的竹簡和筆架。
信匣已經打開,裏面的信被取出,正握在林珩手中。
他雙手展開竹簡,一目十行浏覽內容。表情始終未見變化,難知信中所寫究竟是好是壞。
看完最後一個字,林珩合攏竹簡放回桌上。
磕碰聲驚醒淳于簡和向尋,兩人迅速收回目光疊手下拜,恭敬道:“參見公子。”
林珩沒有叫起,而起起身越過長案,一步步走向兩人。
衣袂摩擦聲越來越近,淳于簡微微顫抖,向尋額頭冒出冷汗。
鑲嵌彩寶的皮履停在兩人頭前,林珩的聲音響起:“送上來。”
“諾。”
馬塘和馬桂領命,腳步聲暫時遠去,很快又聯袂返回,提來兩只沉重的木箱,先後放到兩人身側。
“淳于簡,向尋。”林珩的聲音再度響起,令兩人神經緊繃,“當日留你二人性命,如今該兌現所言。”
話音落地,馬桂和馬塘彎腰打開箱蓋。
箱中盛滿空白的竹簡,還有兩只小箱,裏面是專門準備的筆墨。
“尋礦,冶煉,悉數抄錄。”林珩随手拿起一卷竹簡,提着一端展開,“兩日時間。”
淳于簡和向尋不敢遲疑,當即道:“仆領命。”
兩人被帶往側廂,由馬塘兄弟親自看守。
待房門合攏,林珩轉身返回案前,拿起國太夫人遣人送來的書信,重看上面的內容,不覺陷入思索。
“婚盟?”
這樣的婚盟前所未見。
林珩初覺荒唐,此刻認真思量,聯系越國近況,一個答案浮上心頭。
“越侯命不久矣。”
唯有如此,整件事才有合理的解釋。
又看一眼竹簡,想到越侯提出盟約的深意,林珩輕笑一聲,眼中凝結冰霜,森冷徹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