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俞昕渾渾噩噩過了一天,放學後也刻意走了相反的路,遲了十分鐘才到家。

開門,負氣地把鞋甩掉,光着腳進屋。

廚房的飯桌剛擺好,酸菜炒粉外加一盆炖豆角,沈秀聽到門響自然去看,剛好被亂甩的鞋撞到小腿。

“幹嘛啊你,這鞋底都是雪,髒的…”唠叨着,彎腰把鞋擺正。

俞昕現在聽不得鞋這個字,第一次和宋晏禮聯系在一起,竟然以這種屈辱的方式,積壓了一天的埋怨,頓時傾瀉:“誰讓你給我買這雙鞋的,我不要,也不想穿。”

俞廣成從廚房探出腦袋,手裏還掐着啃到一半的饅頭,“咋了?這鞋…”低頭瞅了瞅,“這不挺好看的麽,白淨的。”

沈秀更是不懂,“是冷嗎?”

俞昕坐在沙發上,聽他們一句一句的問,越聽越難受。

她不可能管他們要正版的扳回面子,也知道那種話一說口就被扣上虛榮的帽子。

但是,在她被同學圍觀的那三十秒,覺得自己像被扒光衣服,長久以來努力維護的自尊也以一種殘忍的方式消失了。

不過,就算攢了一肚子怨氣回家,對着這兩張臉,她依舊不能坦白痛苦。

“那麽多鞋,為什麽偏偏挑了這雙呢?”

沈秀莫名其妙,“這雙最好看呗,別的都花裏胡哨。”

俞昕咬着唇,“我就想要花裏胡哨的。”

飯吃到一半,俞廣成只拿着饅頭,幹啃噎得慌,轉身趿拉着鞋回了廚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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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秀瞪她一眼,支使她去洗手,“別叽歪了,快來吃飯。”

俞昕胃裏堵得慌,饅頭就着眼淚咽進肚子裏,飯吃完,眼裏也通紅,沈秀在客廳監督兒子寫作業,是俞廣成發現她不對勁。

“咋了,老師罵你了?”

俞昕拎着書包去小卧室,聽到他問,很費力地呼了一口氣。

“沒有。”

“誰欺負你了?”

“沒人欺負我。”

“那你整這出。”

俞昕擺好作業,餘光看到門口規矩擺好的一雙白鞋,明明早上穿出門還是喜歡的,現在怎麽看怎麽刺眼。

“我媽…”她壓低聲音,“這鞋的勾子上多了個牙,我不喜歡,明天想去買雙新的穿。”

俞廣成歪頭看門口,白色運動鞋,高中生都在穿,什麽牙不牙的,不都長這個樣。

起身過去,拿起端詳,“牙在哪呢,我咋沒瞅着?”

俞昕心煩意亂,“別管牙不牙了,我就要買新的。”

話說出去也沒什麽用,他用紙擦幹鞋底拿過來,送到女兒面前,“你給我指一下,哪不喜歡?”

俞昕很抗拒,但也伸出手指,在勾子中間的凸起點了點。

俞廣成這才看到,咧嘴笑出來,胸有成竹的把活包攬過來,“這有什麽的,我把它切掉不就完事了。”

“切不切掉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喜歡了。”

“剛穿第一天就不喜歡了?挺敗家啊你。”

說話的功夫,俞廣成已經找到刀片,嘴上教育着,手裏也沒閑着,刀片劃出順暢的弧線,很快,兩個多餘的凸起就躺在他掌心。

“嘿!這下看不出來了。”

俞昕別過臉,任性地說:“我就要買新的。”

這雙鞋終究還是放回鞋盒裏,塞進櫃子最深處,取而代之的,是一雙黑色運動鞋,樣子普通,不會讓人看第二眼。

下課,班裏嘈雜,秦朗在門口喊了一聲什麽,李思羽神神秘秘從桌堂掏出個東西塞進袖子裏,小聲說:“俞昕,讓一下,我出去。”

俞昕挪開腿,順着她的背影看到門口的秦朗,四目相對,他做了個欠打的鬼臉。

神經病,俞昕翻了個白眼。

李思羽樂颠颠的回來,自顧自說起:“上周管他借了一支筆,結果被我不小心弄壞了,所以新買一支還給他。”

俞昕像看傻子似的看她,“你被騙了,他的筆都是10塊錢15支批發的,你賠他一支斑馬,簡直虧大發了。”

“畢竟是我弄壞的。”

“他的筆就算不用,自己也會壞的。”

李思羽皺眉看她,“你幹嘛那麽讨厭他啊,我覺得他人挺好的。”

俞昕迷瞪着眼,幽幽說:“哪好?你展開說說。”

“嗯…”李思羽也犯了難,他學習不好,家裏也是村的,長得還行,就是有種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體育生氣質。

“他…很搞笑。”

“搞笑算什麽優點,你請他去你家吃一次飯試試。”

李思羽眼睛眨巴眨巴,“他去你家了?在新租的房子裏吃飯?”

俞昕點頭,“嗯,去過兩次,吃一次飯。”

“啊!我還沒去過你家呢,我也想去,晚上和你住一個房間。”李思羽抱着她的胳膊,左右搖晃着,像在撒嬌。

俞昕後悔提這茬了。

雖然經過她的抗議,争取到自己睡一間的特權,可是家裏那麽擠,客廳亂糟糟的都是紙箱,卧室也沒布置,家具都是房東留下的舊物。

她沒做好準備,用這樣惡劣的環境接待好朋友。

“呃!最近不方便,我爸在家。”

李思羽皺眉,“叔叔在家也沒什麽吧,我們把門關上,就睡一宿,好不好?”她可憐巴巴地伸出食指比了個一。

話已經說到這種程度,俞昕騎虎難下,也根本拒絕不了。

“行…吧,你得和家裏說好。”

“放心啦,中午我就打電話。”

俞昕發現,生活就是一個煩心事接着一個煩心事,前幾天煩心的同款鞋剛剛平息,緊接着又來一件。

她也想大方地把朋友帶到家裏,一起吃媽媽準備好的飯菜,她希望自己是那種雖然貧窮,但也開朗自信的人。

可惜不是。

整整一個下午,她都在惴惴不安的情緒裏煎熬。

破爛的家,狗都嫌的弟弟,三句話不對就要吵起來的家庭氣氛,這些是見不得光的印記,深深地刻在她的身體裏。

李思羽拉着她的手,和她的低落相反,有些興奮過頭。

“我是不是應該買點水果?這樣空着手去不太好吧。”

俞昕低着頭,視線不離人行道的紅磚,縫隙裏還殘留着上場雪的痕跡,早已凍成灰色的冰條,不知被人踩過多少腳。

“不用買。”

“那買點零食行吧,你弟愛吃啥?”

“不用。”

“可是,我看大人們去串門,手裏都拎着禮品,我這可倒好,兩手空空就去了。”

俞昕看她一眼,“你又不是大人。”

“過完年就是了。”

“現在還不是。”

李思羽閉了嘴,悶悶地往前走,經過超市時,她歪頭看了一眼,見俞昕情緒不好的樣子,沒再提議想進去。

“你家在哪個小區啊?”

“就前面,沒有物業那個。”

“哦哦,實驗家屬樓。”

“你知道?”

“我從小在這長大啊,再說了,江北也不大,就這幾條街。”

俞昕忽然停住,路燈下,她的臉色有些白,“思羽,我家其實……”其實她想說,我家不是你想象的那種寬敞明亮的三居室,而是很破,很舊,供暖也不好,半夜會被凍醒,就算沒凍醒,也會被呼嚕聲吵醒。

李思羽也停下,眼神在她臉上轉了一圈,忽然一拍大腿,“哎呀,完了!”

“怎麽了?”

“我英語本在家呢,今天老師最後警告,我明天必須帶學校去。”

事情很突然,俞昕甚至不知道英語老師什麽時候警告過她,見她臉上的着急不像假的,也一起想辦法。

“明天早上我們早點出發,去你家取。”

“不行啊,來不及,我家太遠了,萬一打不到車怎麽辦?”

李思羽像被潑了盆冷水,剛才的興奮和激動全都蕩然無存,她走到路邊攔出租,不好意思地說:“對不起,今晚不能去你家了,改天吧。”

她看着李思羽鑽進出租車後座,甚至來不及告別,奇怪,這樣的結果應該松一口氣的,可她心裏并不好受。

再親密無間的友情,也會因為一些小事産生嫌隙。

雖然她們沒有吵架,也沒有不好的事發生,但經過這次半路分開後,俞昕敏感地覺得有些東西變了。

兩人依然是同桌,日常的交流和以前不一樣了。

比如李思羽想去廁所,以往會直接拉她一起,或者踢她的鞋說讓一下;現在,她變得很生疏,,不管幹什麽,都說禮貌用語——不好意思,抱歉,你好,這種拒人千裏之外的話。

俞昕覺得自己應該道歉,可是細想,她做錯了什麽呢,無非是被好朋友發現了最真實的想法,很識趣地保全她自尊心罷了。

十一月很快就過去了,一場大雪過後,天越來越冷。

俞昕穿着冬季校服,脖子上纏着厚厚的圍巾,是沈秀在家呆着無聊織的,淺粉色,裹着絨線,針腳細密得透不進風。

她半張臉縮進圍巾裏,露出幾縷挂滿白霜的頭發。

宋晏禮依舊一個人在前面,腳踩在雪地裏,咯吱咯吱響,從秋到冬,他一次都沒有回頭。

俞昕沉默地跟在後面,心底有個孱弱的聲音在吶喊:太糟糕了,真是太糟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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