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俞昕不想和秦朗做朋友。

和他一起長大,單純因為在同一年降生在同一個地方,如果他們的家稍微離遠一點兒,中間隔着一座山,或者一條河,她都不可能認識他。

越來越冷了,早起去上學,天還沒大亮,能清晰看到呼出的白霧,她坐在公交車的後門第一排,宋晏禮依然坐在最後一排。

外面冷,車裏熱,玻璃上形成細密的水汽。

俞昕不敢回頭。

她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能站在他面前,大方地伸出手,自信地向他介紹自己。

不夠漂亮的臉,營養不良的身材,相隔三排的成績,廉租的房子,關于她的一切,像一件打滿補丁的衣服,永遠拿不出手。

不過,有人替她介紹。

站點在學校門口,俞昕剛下車,看到李思羽站在校門口,帶着貓耳朵絨絨的帽子,向她招手:“俞昕!早上好哇!”

說完,直接蹦過來一個熊抱。

很快,懷裏的人不自然地放開她,悄聲咬耳朵:“我去,你竟然和宋晏禮坐一輛車?”

俞昕故作自然,确定少年的背影淹沒在擁擠的人群裏,說:“因為家是一個方向,又剛好趕上同一輛。”

“那…你倆說話沒?”

俞昕聽到什麽笑話似的,“當然沒啊,人家都不認識我。”

“你可以主動打個招呼嘛~”李思羽模仿她的語氣:“學霸你好,我是九班的俞昕,俞是姓俞那個俞,昕是八斤那個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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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昕皺着臉,“你以後少跟秦朗玩。”

開學第一天就是寒露,似是為了配合節氣,溫度也倏地降了下來。

還沒到供暖的日子,屋裏外面一樣冷,校服裏穿薄毛衣,剛好午休,李思羽拉她出去曬太陽。

兩人在操場邊的草地坐着,栅欄外有賣烤腸的,一人買了一根。

新出鍋的,表皮酥脆,咬一大口,李思羽被燙得嘶嘶哈哈,餘光撇見第三教學樓的一角,有個年輕老師在那打電話。

“你曉得嘛,蘋果上個月出了5s。”

俞昕知道她說的是手機,上學期就看到有同學用這個牌子。奶白的顏色,屏幕一汪水似的,短信還能設置成鴨子的叫聲。

不過,她還停留在用山寨手機的階段。

“多少錢啊?”

李思羽面露惆悵,目光看向遠方,“好像五千多。”

對高中生來說是巨款,兩人同時一哆嗦。

“好貴,真有人能買得起嗎?”

李思羽語氣幽幽:“當然有啊,你看!”她指着從老師辦公室走出來的宋晏禮,眼睛特別好使地捕捉到他握着的手機。

“宋晏禮用的是5s星空灰,人家學霸就是不一樣,拿着手機還敢在學校裏橫着走,要是換成咱們,老師直接沒收到期末考試。”

俞昕沒說話,從草地上站起來,拍拍褲子後的灰,“走啦,回班。”

*

生活總是昨天的複制粘貼,學生也不例外。

高二比高一累很多,每當布置作業學生發出哀嚎時,老師就微笑着說:“這才哪到哪,高三你們試試。”

似乎和沒到來的高三相比,高二再怎麽累,也是不值一提。

李思羽從書海裏擡起頭,輕輕捅了捅俞昕,“秦朗最近怎麽這麽安靜啊?”

俞昕筆不停,“我和他絕交了。”

“啊?”分貝很大,驚醒前後左右的同學。

李思羽捂着嘴,眼底滿是震驚,“為什麽啊?”

“沒有為什麽。”

李思羽不知道的是,絕交這件事對于他們來說也是家常便飯,從小到大不知道斷交多少次,也忘了是怎麽和好的。

俞昕一想到秦朗,就想到被親媽罵,既然他那麽好,就認他當兒子算了,看他怎麽把家裏吃破産。

十一月初,第一場雪落下。

房子供暖了,或許因為舊樓的緣故,屋裏并沒覺得暖,長袖睡衣裏還要穿一層貼身的襯衣,但相比村裏,還是舒服很多。

至少不用早起燒柴了。

來這不到兩個月,沈秀也終于适應了城市的生活方式。

不能在休息時間大聲喊叫,不能把容易卡住的東西扔進馬桶裏,她用好幾天學會使用燃氣,在藍色火苗鼓出來的那一刻,禱告般默念:安全安全安全…

城市很複雜,每個基礎設施都有專門的管轄,比如交電費得去城南,水費去城西,取暖費去合作社,燃氣上門收。

需要學的東西很多很多,可她不擅長交朋友。白天大段的時間空下來,她沿着市場的人行道往南走,每天都多走一條街。

她看到火車站,那裏對她來說只是個普通建築。買一張票,乘車去更陌生的地方,對她來說大概是下輩子會做的事。

她終于找到平價商場,巨大的,占地兩層樓。裏面大到鍋碗瓢盆床單被罩,小到洗碗擦抹布巾,一應俱全。

俞昕放學回家,看到床上鋪着新買的粉色被罩,也知道這是個漂亮的臺階,先前的吵架,持續多日的冷戰,今天正式翻篇了。

沈秀還買了新鞋給她,降溫了,網鞋凍腳,她換上厚實的運動鞋,特意配了帶毛的鞋墊,腳底終于溫暖。

俞昕出門前猶豫了一下,轉頭問:“媽,你想吃糖炒栗子嗎?我放學路上有家現炒的,聞着很香。”

沈秀不知道糖炒栗子是什麽,對于這種價格未知的東西,她不敢嘗試。

“我不吃。”

俞然卻從洗手間跑出來,大聲嚷嚷:“我吃,我想吃!”

俞昕瞪他一眼,“啥都想吃,屎想不想吃?”

“媽!你看我姐!”

沈秀頭大,“快走快走,這麽一會兒功夫也要吵。”

俞昕按着門把手,想了想,“我還是買點兒回來吧,我也沒吃過,想嘗嘗。”

“那行…”沈秀掀起圍裙,手在褲兜裏摸索,“給你錢。”

俞昕快速出去,關門前說:“不用,我還有。”

雪停的第三天,俞廣成回來了。他像被下放礦井裏好幾年才出來的長工,眼神渙散,臉上一道道洗不掉的灰痕。

連續兩天,俞昕回家,第一眼就看到床上昏睡不醒的男人,從被子裏發出均勻的鼾聲。

他回來之後,怎麽睡又要重新安排,俞昕也失去獨住一間卧室的優待,被安排和俞然擠在一張床上。

都十歲了,丢死人。

俞昕不想和他睡,說不如爸爸帶俞然睡,她和媽媽睡。

剛說完,都沒有考慮就被拒絕了。

十七歲的女孩正處在尴尬的年紀,站在即将成年的分界線上,但是條件擺在這,沒辦法,俞廣成說:“你倆睡正好,床也夠大。”

俞昕:“讓他跟你睡,你倆都是男的。”

“不行,我打呼嚕他睡不好。”

“他睡覺不老實,我也睡不好。”

“那你回宿舍住。”

“宿舍退了,用那個錢交取暖費了。”

俞廣成鬧心地撓頭,“你和你弟住,就這麽定了,在平房住的時候不也挨着睡麽,咋沒見你這麽多話。”

“炕是炕,床是床,能一樣嗎?我班同學都有自己的房間,我還和他擠一起,說出去都丢人。”

“那你班還有住宿舍的呢,秦朗不也住宿舍,我看他住的挺高興,不像你似的唧唧歪歪。”

俞昕把筆扔一邊,生氣地說:“秦朗不住宿舍了,他媽給他找了校外住宿,他現在也自己一個屋。”

俞廣成樂了,“這下學校管不着他了,沒事兒就得來蹭飯。”

俞昕拉着臉,不想和他說話,剛和親媽關系緩和,親爸又惹她生氣,周圍同學的家庭都溫馨和睦,只有她家雞飛狗跳。

“不管,反正我要自己睡!”

*

又是個凍白的清晨。

地上還殘留前幾天下的雪,鹽粒似的一顆一顆。她好幾天沒在公交車上遇到宋晏禮了,今早特意提前十五分鐘出門走路去學校,結果路上也沒遇到他。

俞昕有些失落,緩緩吐出一口濁氣。

每到冬季,學校就在第二節課後增加一項晨跑運動。

操場跑道,學生排着長隊,體育老師在前面喊口號,像真人版貪吃蛇游戲。

李思羽運動很差,剛跑一百米就累死累活的拽她胳膊,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救命,校領導咋想的啊…冬天本來穿的就多,相當于負重跑,我會猝死的。”

俞昕也喘着粗氣,“你要是受不了就離隊,老師要是說你,你就躺下裝暈。”

李思羽面露難色,瞥見前幾排那個生龍活虎的背影,心想還是算了吧,這麽丢人還不如死了呢。

終于熬過漫長的十五分鐘,累得紅頭漲臉的學生們拖着沉重的步伐往教學樓走,尖子班在後面,俞昕故意放慢腳步。

剛好李思羽也走不動,兩人慢慢掉到隊尾。

宋晏禮就在後面,她故作無意地回頭,看到他的臉淹沒在人群裏,白皙,立體,沒有一絲跑了兩大圈的狼狽。

俞昕卻手腳發熱,這燥熱順着四肢蔓延,一路向上,她覺得,連藏在頭發裏的耳朵也燒起來了。

幾個男生沖撞着人群往裏擠,撞到李思羽的肩膀,她‘哎呦’一聲,差點跌倒。

罪魁禍首回過頭,他短發,戴着黑框眼鏡,兩根手指熟練地對準太陽穴,脫口而出對不起。

他笑嘻嘻的,視線向下,看到俞昕的鞋,立刻豎起眉毛,像發現了新大陸,大聲喊:“我去,宋學霸,這有個和你穿情侶鞋的,你倆有情況啊?”

話說出口,同學們的目光都落在她鞋上,探究,打量,俞昕緊緊抓着李思羽的胳膊,後退了兩步。

另一個男生說:“不是情侶鞋,她這是國産的,人家宋晏禮的是正版,小一千塊呢。”

宋晏禮也走上臺階,并沒有看她的鞋,也沒有對男生的調侃做出回應,目不斜視的,徑直上了樓梯。

俞昕臉頰紅的要滴出血,恨不能憑空消失,李思羽拉着她的手,小聲說:“咱們也走,別管他們說什麽。”

她被拉着往前走,視線所及已看不到宋晏禮的背影。

噪音拉遠之後,她才低頭,白色的運動鞋側面畫着一個巨大的勾子,和宋晏禮那雙不一樣的是,她的勾子中間明顯凸起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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