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有什麽變得不一樣了。
大概是春天的風吹到縣城,寒涼的空氣也夾着潮濕的暖意,厚重的冬季校服不用穿了,俞昕腳步輕快。
上學,放學,每天都有兩個期待。
擁擠的公交車裏,她被擠到後面,剛好到站下了一撥人,座位空出一個,在宋晏禮的旁邊。
他抱着書包,擡頭看她,語氣熟稔:“坐這吧。”
俞昕小心翼翼地坐下,微冷的風順着沒關嚴的窗戶縫鑽進來,吹動他的發絲。心慌意亂,他是無法忽視的存在,一路沉默,心跳到嗓子眼。
到站,她匆忙下車,剛好和等她的秦朗撞個滿懷。
秦朗單肩背書包,冬季校服敞着懷,俞昕額頭撞到他胸口,咚的一聲,像撞到一副骨頭架子。
他表情扭曲,捂着胸口哎呦哎呦:“八斤,你腦門是鐵打的啊,這要真給我撞出個好歹的,我下半輩子可就躺你家不走了。”
話音未落,宋晏禮擦過他的身側,徑直走進學校。
他一定聽到了。
俞昕心情突然變得很差。
一拳打在秦朗後背,聲音變了調,“我說了幾百遍不要這麽叫我,你還叫,你還叫…”
她說一聲,打他一拳,連着好幾下,震得虎口痛麻。秦朗貓着腰躲,莫名其妙地看她,“怎麽一大早就發瘋?”
俞昕最後一下沒打着,生氣地說:“秦朗,以後不許和我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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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要絕交啊?”他笑嘻嘻。
俞昕抱着書包往前走,不想理他。
他佯裝嘆氣,“哎,我早上買了雞蛋灌餅,豪華版的哦,裏面加蛋又加腸,你要是想絕交,我可就不給你吃了。”
很快走到教學樓,俞昕快步上臺階,甩給他一句:“幼稚死了,誰稀罕。”
他緊跟着,沉迷這種從小玩到大的把戲,“我知道你嘴上說着不吃,實際瘋狂咽口水呢,沒事兒,我給你吃一口。”
俞昕站住,面無表情地看他,“秦朗,我是十八,不是八歲。”
“噢!”他咧嘴,從兜裏掏出塑料袋纏着的雞蛋灌餅跟她顯擺,“十八不也得吃飯嘛,你叫一聲好哥哥,這餅我就分你一半。”
真是沒救了。
俞昕咬牙:“閉嘴,去死!”
課間,李思羽手肘捅她,“俞昕,你又和秦朗絕交了?”
俞昕咬着筆帽,勉強從解不開的難題裏分出一絲心神,“他太煩人了。”
李思羽卻急了,“先別絕交!周末下午去看電影呢,我都訂好三張票了。”
“什麽電影啊?”
“白日焰火。”
秦朗就是那種把校服焊在身上的人,周末下午難得的休息,他也穿着校服,倚在電影院門口,手裏拎着三瓶礦泉水。
俞昕和李思羽到的時候,他那瓶已經喝完一半。
李思羽有些震驚,但沒表現出來,把在冷飲店買的加冰檸檬水在他眼前晃了晃,笑着說:“你去買爆米花。”
結果他買了花盆那麽大的一桶。
俞昕捏着電影票,上面寫着五排六座,電影還沒開始,影廳亮如白晝,所以她看到宋晏禮也在五排時,直接定住。
秦朗撞到她後背,爆米花掉地上兩個,他迅速撿起來塞嘴裏,吐槽道:“傻啦你,這不就是你座…哎喲,這麽巧,宋學霸也來看電影了。”
俞昕沉默着坐下。
秦朗隔着她和宋晏禮說話。
“你自己來的啊?”
宋晏禮穿着黑色運動服,拉鏈拉到衣領,下巴藏在暗影裏,說話聲音很低,“嗯,我自己。”
确定他一個人來看電影,秦朗豪邁地從爆米花桶裏抓出一大把,越過俞昕給他,“還沒開始呢,來,先吃點兒。”
宋晏禮搖頭,語氣疏離:“謝謝,我不要。”
“這麽客氣呢,拿着!”
俞昕夾在中間很難受,而且心裏知道,宋晏禮不會要的,任誰在這都不會要,這又不是瓜子,說給一把就給一把的。
她推着秦朗的手送回爆米花桶裏,剛好李思羽上廁所回來,看了眼手裏的票,喊秦朗:“不對,起來,你坐的是我的位置。”
秦朗正抖落附在掌心的爆米花,随口說:“這排就咱幾個,你想坐哪都行。”
李思羽這才看到俞昕旁邊的宋晏禮,出于學霸對學渣的無形壓迫,她覺得剛才自己聲音太大了,好像挺沒素質的。
索性坐在秦朗的座位。
燈滅,周圍瞬間暗下來,聲音震耳,熒幕開始播廣告。
李思羽探身,給俞昕擺手勢。
——你坐那,行嗎?要不來我旁邊。
俞昕縮在椅子裏,左耳是聲音很輕的呼吸聲,右耳是秦朗大口嚼爆米花的嘎吱聲,呵,他還跷着個二郎腿。
她擺擺手——我行,就這樣吧。
電影正式開始,沒想到的是,剛開始五分鐘就有親密戲,狹窄的旅館房間,床吱吱嘎嘎地搖晃,明亮的光照着兩雙喘息着糾纏在一起的手…
明明沒有別的身體部位出鏡,俞昕卻如坐針氈,連大氣都不敢喘。
秦朗湊過來,在她耳邊,呼出的氣帶着濃濃的爆米花甜味。
“哎?不說是破案片麽。”
她皺眉躲開,“別說話,就開頭有。”
結果剛過兩分鐘,畫面就切到澡堂裏,搓澡師傅肚子大得像要臨盆,轉場時,搓澡床上躺着個光腚的男人,白花花的屁股正好杵在熒幕中央。
李思羽捂着眼睛,暗暗後悔,“要不咱走吧。”
俞昕的注意力一半都放在左邊,宋晏禮從始至終沒有發出聲音,游刃有餘地把電影和現實分開,兩相對比,倒顯得他們大驚小怪沒見過世面,丢人。
俞昕搖了搖頭,靠在椅背,用行動告訴李思羽——不走。
已經過去的冬天在電影裏得到延續,無聲的長鏡頭,拉遠,又轉彎,她轉頭,秦朗果然耷拉腦袋睡着了。
他張着嘴,像在自己家似的,發頂還搭在李思羽的肩膀。
感覺到她的視線,李思羽皺着臉看她,指了指昏睡的秦朗,無可奈何。
俞昕口型說:把他推走。
大概沒看懂她說的話,李思羽沒動,依然直挺挺地坐在那,眼睛轉向熒幕。
俞昕拿走秦朗腿上的爆米花,輕輕向後靠,趁着電影裏夜晚的漆黑,她餘光看向宋晏禮。
他端正地坐在椅子上,下颏微微擡起,熒幕的光照在他的側臉上,朦胧,近在咫尺,竟然那麽不真實。
她移不開眼。
宋晏禮忽然轉頭,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她。
電影院是暧昧的起源地,在這樣的瞬間,俞昕失去思考能力,傻傻地端起巨大的爆米花桶,小聲問:“吃嗎?”
他只猶豫了一秒,細長的手指伸過來,捏走兩顆。
俞昕怔怔地看着熒幕,悄悄把爆米花挪到他的方向,胡亂捏了一顆放在嘴裏,節奏完全被打亂。
冗長的文藝片,充斥着情欲,暴力,背叛,但這是中年人的事。
她的人生剛剛開始,暗戀了兩年的宋晏禮就坐在旁邊,偶爾伸手過來,捏走一顆爆米花。
結束,燈亮,秦朗一激靈醒過來,随手抹了把不存在的口水,發表‘觀’後感:“挺好,這電影拍得不錯。”
李思羽吐槽:“沒必要,你都睡死過去了。”
秦朗嘿嘿一笑,“沒睡,我聽着聲兒呢。”
俞昕抱着還剩半桶的爆米花,看了一眼仍然坐在椅子上的宋晏禮,“你不走嗎?”
宋晏禮颔首,“走。”
俞昕終于知道什麽變得不一樣了,是距離,她和宋晏禮越來越近了。
四月中,春雨忽至。
下午還是毛毛的細雨,晚自習結束時,在教室裏能聽到雨滴打在窗戶上的清脆聲,李思羽支着臉鬧心,“好煩,每年停暖都下雨,不如凍死我算了。”
俞昕也煩,她沒帶傘。
下樓時,每踩一節樓梯,溫度都要低上一分。同學們的哀嚎淹沒在濕冷的雨幕裏,李思羽甚至來不及和她告別,就被她爸拽小雞似的塞進車裏。
校門口擁堵不堪,私家車,出租車,還有帶着雨傘厚衣服來接的家長,兩個交警手忙腳亂,嗓子幾乎喊啞。
人太多了,俞昕被擠得暈頭轉向,無意間瞥到秦朗頂着書包在雨中狂奔的背影,像雨林裏的傻猴子。
雨夜的路燈很暗。
她走在回家的路上。
溫度驟降,寒意輕松滲透單薄的布料,因為下雨,街上也沒什麽人,只有打着雨刮的車一輛接着一輛。
胡同就在眼前了。
黑漆漆的,像蟄伏在這裏等待獵物的野獸,等她走進去,就會悄悄睜開猩紅色的眼睛,發出驚悚的低吼。
突然有人說話。
“是俞昕嗎?”
她牙齒打戰,不知道是冷的還是吓的。
“是…”
很快,從黑暗裏出現一把黑傘,走近後,她看到宋晏禮。
一身藍白相間的校服,外面套着薄風衣,似是在雨裏太久,臉色有些白,确定是她後,走近,把傘撐到她頭上。
他的聲音在頭頂,“我們一起走吧。”
俞昕大腦一片空白,“啊…好,行,謝謝。”
宋晏禮的傘足夠大,大到她的肩膀從遇到他後就沒沾到一滴雨,胡同裏的夜比平時更濃,唯一的光源是他手機的電筒。
俞昕小聲說:“手機不會進水嗎?”
“沒事兒。”
今天的胡同比平時長,俞昕不敢靠太近,每次胳膊碰到一起,她都警鈴大作,拘謹着往旁邊挪一點。
他怕她被雨淋到,一直靠近,所以走到盡頭時,她幾乎貼在牆上。
大路明亮,雨勢漸小。
宋晏禮執意要送她到樓下,俞昕惶恐,不安,興奮,激動,緊張,各種情緒攪在心裏,表現出來的仍是一張平靜的臉。
“我到家了,謝謝你。”
宋晏禮撐着傘,肩膀濕了一大片,也許是冷的,臉色有些蒼白。
“你知道我的名字嗎?”
俞昕愣住,心想我怎麽可能不知道,你的名字比我自己的名字還熟悉。
“知道。”
宋晏禮笑了,“那就好,明天見。”
俞昕也笑,“好,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