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三十章

學校門口的連鎖漢堡店,裝修簡潔,空氣裏彌漫着油炸獨有的香味,俞昕坐在靠牆的座位,皺眉看老人從收銀臺回來。

滿頭白發,走路不穩,時不時佝偻着身子咳嗽,記憶裏那個站在院子裏中氣十足嚷嚷的人,什麽時候變得這麽老了?

爺爺手裏拿着一沓找回來的零錢,坐下,哆嗦着數完,送回深藍色的外套暗兜裏。

他眯眼看牆上的菜單,“漢堡,薯條,就夠吃了?喝不喝那個…啥來着,噢,奶茶。”

俞昕:“點的套餐裏有可樂。”

“啊,可樂…可樂也行。”他念念有詞。

餐好,漢堡還熱着,薯條表皮金黃,滋滋地發出聲響,俞昕早上中午都沒吃,這會兒已經餓過勁了。

雖感覺不到餓,手指卻在抖,抖着撕番茄醬的包裝。

越着急,越撕不開,爺爺伸手,“給我,你先吃漢堡。”

陌生的溺愛,是她不能習慣的,記憶裏這樣的場景她是局外人,小時候,只要爺爺手裏有錢,都給俞然買好吃的。

獨一份,他理直氣壯地寵着小的。

現在,他撕開番茄醬的包裝,擠到薯條上,故作嫌棄,往前推了推,“吃吧,你們小孩都愛吃這玩意兒。”

俞昕邊吃邊說:“我不是小孩了。”

“嗯呢,吃吧。”

下午,店裏冷清,安靜得掉根針都能聽到,他壓着咳嗽,像很久沒見似的看她,看她幾口就吃掉一個大漢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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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昕低着頭,“你想罵就罵吧,昨晚我氣急說的話,不是有意的。”

“罵你幹什麽,我就是怕你餓。”

“餓死拉倒。”

他皺眉,有些生氣了,“啧,啥話都說。”

漢堡薯條一掃而光,只剩半杯冰可樂,爺爺清了清嗓子,手又伸進上衣內側的暗兜裏,掏出一沓錢。

零的整的混在一起,他把百元大鈔挑出來,送到她手邊,“給,拿去花。”

俞昕馬上推回去,“我不要!”

爺爺執着,“收着吧,我和你奶要回家了。”

她愣了一下,慌忙挽留:“為什麽?家裏都沒柴燒,再說了,你們身體也不好,在這住總比村裏舒服。”

他很慢地搖頭,“不了,開春了,天暖和,我得回去撿柴。”

“住樓根本不用燒柴啊!”

可城市的便捷根本誘惑不了他,他看向窗外,高樓,學校,馬路,車流不息,已經住一冬天,足夠了。

他總是整夜整夜地失眠,在微亮的清晨,聽到窗外傳來清晰的馬蹄聲,那時的他還年輕,什麽都不懂,什麽也不怕。

他騎在馬背,揚鞭,馬蹄下塵土飛揚,村裏的人都說他是個幹活好把式,他不愛聽,八輩貧農,守着眼前這點地,真當是誇他呢。

後來,牌局,三對一,那幾個壞東西故意給他做了個套,方法拙劣,卻足已唬住年少輕狂的他,他最看不上的地,是他親手畫押抵出去的。

一輩子幹了無數糊塗事,對不起的都是最親的人,他捏着錢,強硬地塞進俞昕的校服兜裏,急得直咳,“收着!想買什麽買什麽,別跟你媽吵,她也不容易。”

俞昕想掏錢的手也被按住,老人喘着說:“好好學,考出去,去大城市才算出息!”

下了晚自習,俞廣成在校門口等她。

經過這次大吵,家裏人的态度都微妙地轉變了,收到爺爺硬塞的八百塊錢後,俞廣成也給她五百。

似乎只有不管不顧地大吵一次,她的情緒才能被看到。

俞廣成和她并肩走,他早出晚歸出去賺錢,背慢慢駝下去,俞昕卻越長越高,走在一起,個子竟然差不多。

他無心感嘆時光的殘酷,低聲說:“困難是暫時的,地還有兩年就回來了,到時候就寬裕了。”

俞昕雙手插兜,悶悶地應了一聲。

“我爺和我奶…”

“他們回家了,下午送回去的。”

“我爺咳嗽一直不好。”

俞廣成長嘆一聲,“是啊,年齡大了,病都來了。”

回家,屋裏冷冷清清,明明什麽都沒變,卻總覺得空出好大地方;爺爺奶奶住的屋最大,正南,朝陽,他們走了之後,房間變成俞昕的。

老花的被套洗好疊進櫃子深處,床上換了粉色的床單,書桌也挪進來,旁邊餘下的角落,整齊地摞着半人高的教材書。

早上,飯桌,清粥配花卷,俞昕的碗底躺着兩顆剝好的水煮蛋。

沈秀燙頭了,黑色大卷,齊肩長度,身上穿着一件新買的藍色薄衫,領口點綴兩顆誇張的水鑽,和發尾糾纏在一起。

乍看不習慣,沒有以前順眼,明明是精心打扮,看起來卻老了幾歲。

俞昕挖出一顆水煮蛋,咬了一口蛋清,旁邊喝粥的俞然看到了,勺子在自己碗裏攪了幾下,有些奇怪:“我咋沒有雞蛋?”

沈秀瞪他一眼,“你又不愛吃。”

“我愛吃啊,我要吃!”

沈秀看了眼低頭吃蛋清的俞昕,随口敷衍:“沒了,晚上再給你煮。”

俞然胖臉一抽,想抗議,又不敢,只能委委屈屈地幹喝粥,俞昕想了想,勺子伸到碗底,挖出另一顆水煮蛋,送到他碗裏。

“咱倆一人一個。”

俞然馬上開心,囫囵個塞嘴裏,讨好地說:“謝謝姐,我姐最好了。”

沈秀愣愣地看着這對姐弟,慢慢放下筷子,待小學生吃完回房間換衣服,才低聲:“俞昕,你只是氣我不相信你嗎?”

俞昕坐直,和她對視,“是。”

“你和那個有錢人家的男孩早戀,還讓他給你買金子,這些都不是真的嗎?”

俞昕眼神閃了閃,聲音弱了幾分,“不是。”

沈秀:“好,我信你。”

*

俞昕覺得,這樣快速和解是因為高考臨近,在中國,天大地大,高考最大,隕石來了都得拐彎去別處。

而隐藏在平靜之下的,依然是不信任。

午休,俞昕回家吃飯,剛好遇到準備去食堂的宋晏禮,兩人腳步同時放慢,她說:“母親節快到了。”

“嗯。”

“上次買的耳環,我不想送了。”

他的視線輕飄飄地落在她側臉,輕聲說:“我也不送。”

路途短的只夠說這幾句話,宋晏禮去食堂,她出校門,沈秀站在那等。

在城市住了快兩年,沈秀依然懼怕過馬路,小的胡同還好,眼睛能顧得過來,這種雙排車道的主路,紅綠燈再複雜一些的,她只能像無頭蒼蠅似的跟在別人身後。

正午,太陽曬得睜不開眼。

俞昕說:“學校就在家門口,不用早中晚都接送我。”

“接吧,不然我在家也坐不住。”

到底為什麽坐不住她不說,眼看高三要結束了,她才後知後覺開始焦慮,關心成績,關心狀态,更關心宋晏禮。

午飯,一葷一素一湯,沈秀把湯裏的雞蛋全都撈到俞昕的碗裏,随口問:“一班的那小子,成績提上去沒?”

“提上去了。”

“又第一了?”

“嗯。”

謝天謝地,沈秀拍着胸口,陰陽怪氣地說:“那就好,他最好保持住,別哪天倒退了,又來找事兒。”

俞昕不愛聽,前幾天還信誓旦旦說相信她,而且老師也給她打電話道歉,前因後果都講清楚了,她還緊抓不放。

“不會。”

沈秀毫不掩飾她對宋晏禮媽媽的讨厭,“哼,那小子可能不會,但他那個媽就不一定了,真當有錢了不起,以為我任她欺負呢。”

俞昕的飯只吃一半,沉默地聽着,放下筷子,“我吃飽了。”

天越來越熱,高考近在眼前,以前天真的以為日子越近越緊張,輪到自己了,才發現是觸底反彈,倒計時二十天後,大家都破罐子破摔的輕松了。

她把這個發現告訴李思羽,李思羽冷笑,“會不會因為我們是九班呢,你去一班看看,那幫人就差把卷子當飯吃了。”

宋晏禮才不是,他在俞昕面前雲淡風輕,把押好的英語題打印出來交給她,認真地說:“俞昕,你也考北京吧。”

俞昕沉默,她應該考不上。

這話她只是想想,到秦朗那就理直氣壯地說出來了,他最近埋頭猛學,以為能出現奇跡,摸底測試後,8分的物理卷子讓他不得不面對現實。

他倚在九班門口,最近很怪,說話總是沒頭沒尾,“我可能真要去當兵了。”

俞昕抱着兩本書,回頭看教室裏,李思羽坐在靠窗位置,就算聽到門口的聲音,也硬是不擡頭。

還沒到告別的時候,友情已經慢慢疏遠了。

她轉身進班,回到座位,旁邊的女孩就像沒看見,依然低着頭,目不斜視地盯着測試卷上的題。

俞昕躊躇一會兒,小心翼翼地問:“思羽,你想考哪?”

筆尖停住,李思羽看着試卷上不知所雲的答案,淡淡地說:“我想考清華,但是差三百多分,又不是我想考哪就能去哪的。”

俞昕尴尬地接話,“我也考不上。”

李思羽沒搭腔,俞昕摳着手指,感覺氣氛變得奇怪,她僵硬地靠近,小聲說:“秦朗說,他要去當兵。”

“哦。”

俞昕的心一點一點沉下去,想到高中這三年的友情,到最後竟然變得這麽奇怪,她深吸一口氣,看着李思羽。

“是不是我做錯什麽了?”

李思羽放下筆,她知道青春期的悸動只是人生長河裏的一閃而逝流星,或許過幾年之後,回憶這段日子會大罵自己是傻逼。

但那畢竟是以後的事。

她扯了扯嘴角,“你沒錯啊,你能有什麽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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