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俞昕在和宋晏禮描述重遇的場景時,是周末的早上。
她難得休息,他也特意從忙碌裏抽出身,兩人破天荒地沒有熬夜,時隔一個月,終于一起在家吃早飯。
只是廚藝不好,複雜的不會做,忙了一早上,依然是三明治配熱牛奶。
宋晏禮聽到秦朗的名字時,愣了好一會兒才把杯子從嘴邊移開,很輕地放在桌面上。
俞昕激動地說:“當時地鐵裏人巨多,他都下去了,又擠上來的,不然一定會錯過去。”
他挑眉,“秦朗?”
短暫的安靜,俞昕震驚,“秦朗啊,你忘啦?”
“沒有。”
俞昕咬了一口三明治,繼續碎碎念:“他現在開貨車,馬上要過年了,我準備提前回,正好可以問問他時間,如果能趕上,我就可以坐順風車回家了。”
宋晏禮沉默很久,“那樣會很累。還有,你…打算一個人回家?”
俞昕愣住,那不然呢。
電光火石之間,明白他的意思,“你想去我家?”
他擡眼,“可以嗎?”
俞昕猶豫,家人還不知道她談戀愛的事,更不知道對方是宋晏禮,高中的風波仿佛沒過去多久,如果貿然把他帶回家…
短短幾秒鐘沉默,宋晏禮已經知道她的意思,笑着說:“我開玩笑的,你別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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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他主動化解,但俞昕知道很多真話都是借着玩笑說出來的。
某個疑問壓在心裏很久了,不如趁話說到這問個清楚,“宋晏禮,你是不是和你媽吵架了?”
他沉默,表情冷淡。
“沒有。”
俞昕不信。
兩人的手機都互相知道密碼,也可以随便翻看,只有第一天來這,見過他媽媽發的連環微信,從那之後,再也沒收到過。
某天清晨,他在熟睡,她在好奇心的驅使下,點開通訊錄,果不其然,在黑名單裏看到她。
親情關系大都如此,就像她和沈秀一樣,總是吵,吵完又像什麽都沒發生似的和好,等待下一次吵。
如果要談未來,她首先想到雙方父母,現在這種情況,明顯兩邊都沒做好這個準備。
她躊躇,“馬上過年了,她一個人,你也一個人,在一個城市,總不能分開過吧,有什麽矛盾說開了就好…”
宋晏禮深吸一口氣,打斷她的話,“你別管我們的事,不是一句兩句能說清的,你就當我沒有家人不行嗎?”
“可是…”她看着他的眼睛,“她辛苦把你養大,你開的車是她買的,我們住的房子…”
被最愛的人懷疑能力,對于這個年紀的男人有巨大的殺傷力,他生氣了。
他生氣的時候不會激動,只是冷靜,冷靜到眼神裏沒有一絲感情波動,像看陌生人一樣看着她。
“房租是我在交,買車的錢我正分批打進她的賬戶,很快會還完。”
俞昕着急,“我不是這個意思。”
宋晏禮站起身,晨光透過窗戶照在他極力克制的臉上,他說:“我知道,我沒生氣,你實在想搭秦朗的車回去也可以,如果時間碰不上,我給你訂機票。”
*
到底是坐飛機回來的。
雖然秦朗說她放年假那天剛好去北京,俞昕還是舍棄了這個順風車。她很在意宋晏禮說那句話的語氣。
俞廣成去機場接她,開着那輛面包車。
行李拖到後座,她坐進副駕駛,車還沒開,俞廣成就遞給她一個口罩,“戴上點吧,怎麽聽說有病毒呢。”
她沒往心裏去,口罩松垮垮地挂在耳朵上。
長大以後,時間變得很快,小城銀裝素裹,街道被紅彤彤的年味貫穿,她到家,沈秀在廚房做飯。
打完招呼,她把買的東西放在沙發上。
去卧室,奶奶坐在窗戶下,借着窗外的日光縫袖口,很久不見,她輕咳一聲。
“奶?”
“唉,唉…”老人擡起頭,眯着眼睛看門口,“是俞昕啊,回來啦?”
她背着手進屋,笑着說:“嗯,我回來了。”
之前的手工活早就不做了,那活只是看起來輕松,實際傷身又傷眼。
老人在家呆着無趣,就搜羅着家裏的細碎零活幹,沙發巾,椅子套,暖氣布,都是她一針一線勾出來的。
俞昕把買的智能音箱放在床頭,連電聯網,告訴她:“這個你可以和它說話,想聽什麽直接說,廣播電視全都有,不要再縫東西了,累手。”
奶奶沒聽懂,局促地搓着手,“啥…唉我不要,你用吧你用。”
俞昕拉着她的手:“我有,這個很便宜的,也不費電。”
門忽然打開,沈秀穿着圍裙進來,見俞昕正拿着說明書給老人講解使用方法。
她忙着開飯,耳朵聽着廚房的鍋,說話卻是輕聲細語:“昕啊,你弟去補課還沒回來,也沒帶電話,今天小年,我怕他在老師家沒眼色,別耽誤人家吃飯,你去找他回來。”
俞昕放下說明書,對奶奶說:“我回來再教你。”
穿好大衣,餘光瞥到沙發上的買給爸媽的羊絨毛衣,位置變了,也有打開過的痕跡。
沈秀關了火,從廚房出來,第一次收到孩子買的禮物,開心只維持了0.1秒,馬上變成心疼,“人回來就行,買這麽貴的東西幹什麽,那地方消費高,錢你留着自己花。”
俞昕戴好口罩,皺眉說:“我都買回來了,幹嘛說這種掃興的話。”
唠叨被硬梆梆的頂回來,沈秀讪讪地辯解:“…呵,我還不能說了。”
下午三點,天空湛藍。
俞然在隔壁小區補課,溫度還行,沒冷到受不了,她雙手插兜,慢悠悠晃出小區,散步似的去找他。
也是舊樓,單元門鎖失靈了,她在心裏默念五樓,腳踩着臺階慢慢往上走。
走在二樓時,聽到頭頂傳來刺耳的笑聲。
青春期,變聲結束,一個小子的嗓門能頂一個村的廣播喇叭,震得她腦袋嗡嗡響。
樓道破舊,聲音大概在四樓,中間只隔了兩層。
——俞然,你傻逼吧,拿這種垃圾糊弄我。
她精神一振,站在原地不動了。
她聽到俞然的聲音,很弱,像做錯了事一樣在道歉——對不住,我聽岔了,不是利群啊?
——幹!我要南京,這你都能聽岔?
俞昕根本沒思考,她一步兩個臺階跑上去,看到俞然驚訝的臉,同時也看到他身邊站着的黃毛,一句話沒說,巴掌直接落黃毛腦袋上。
她兇巴巴:“你罵誰呢?”
黃毛懵了,俞然也懵了,她打完,手順勢下來薅着黃毛的衣服領子,使勁一扯,拉鏈開了,露出鎖骨上巨醜的紋身。
她瞪着眼睛,“你再罵一句試試?”
黃毛看着衣領上的手,震驚的眼珠子快掉下來了,他莫名其妙:“不是,你誰啊?”
俞然這才反應過來,趕緊去拉她的手,“姐,姐你幹嘛,這我朋友。”
俞昕氣他軟骨頭,長得人高馬大,竟然能被混混欺負住,她拉着黃毛下臺階,“你家朋友這麽說話啊,一口一個傻逼的。”
黃毛第一次被女人拽成這樣,覺得特沒尊嚴,但是這女的一看就不是學生,嗷嗷喊這兩嗓子,簡直要吃人一樣,比教導主任還可怕。
他笑得滿臉褶子,“姐,好姐姐,松手,我倆真是朋友。”
俞昕不信,瞪着眼睛看俞然,發出僅兩人可見的信號:你給我說實話,要是真被欺負了,姐直接把這人就地解決。
俞然鬧心,“都說了是朋友,你幹嘛啊,剛下飛機就惹我不痛快。”
黃毛笑嘻嘻地插嘴:“姐從哪回來啊?”
俞然聲音變大:“北京!”
“哎呦我去,咱姐這麽厲害,在北京混呢。”
俞昕把手松開,皺眉看這兩個人,俞然拉着臉,不喜歡黃毛剛才的口吻,“誰跟你是咱,這是我姐。”
黃毛也不生氣,抻着脖子整理皺掉的衣領。俞昕看到他裏面穿着秋季校服,又看了看他一頭的黃毛,板着臉說:“你是學生?”
俞然替他回答:“是,和我同班。”
“那你這腦袋…”
黃毛做作地捋捋下額前的劉海,“我表哥開理發店的,這不寒假了嗎,我就給漂成金色的了。”
俞昕看着那一頭稻草,“這是金啊?”
黃毛硬氣地說:“純金,但是吧,我這個人有潔癖,愛幹淨,天天洗,稍微掉了點色。”
“你這紋身?”
黃毛馬上伸着脖子過來,手指頭在那使勁搓,搓着搓着,搓出幾條黑泥下來。哦,是紋身貼。
她很無語,無語之後,是尴尬。
剛才她氣沖上腦,什麽都沒說,直接噼裏啪啦的打人家,好在黃毛神經粗的跑火車,說清楚了之後就不提這茬了。
他們在小區門口分開,俞然看着黃毛狂奔的背影,說:“這是我朋友,他人挺好的。”
俞昕挂不住臉,冷冷地說:“人好?好還管你要煙抽,說話也不幹不淨的。”
“怎麽,我們男的都這麽說話。”
“呵,我認識怎麽不這樣。”
俞然聲音弱了幾分,“因為我們男的不在女生面前這樣。”
“別狡辯,反正以後不許跟他玩。”
“不行!”
俞昕氣的,給他一巴掌,“你不想學好了?也想一頭黃毛,抽着煙,搞一身髒兮兮的紋身,就這麽混三年,最後連大學都考不上…”
俞然咬着下唇,倔強地說:“本來也考不上。”
“你就這麽沒出息?”
俞然這次沒有反駁,他站在寒風裏,低着頭,鞋尖頂着一顆小石子。
他嘴唇動了動,卻沒有說話。
短暫的沉默,俞昕想到高三那年,沈秀也是這樣,當着別人的面醜态百出給她難堪,不信她說的,還一直惡聲惡氣說別人壞話。
她現在和當年的沈秀沒有區別,俞然現在,和當年的她一樣。
愧疚悄悄彌漫,俞昕拉了拉他衣袖,“你現在很讨厭我吧。”
俞然擡頭,有些奇怪,“什麽啊?”
“我罵人,打你朋友,還說他不好,不讓你和他玩。”
“哦,”他慢半拍反應過來,“沒事啊,他又不在意。”
“你呢,不覺得丢臉嗎?”
他頭搖成撥浪鼓,“不丢臉,你是怕我挨欺負才那樣的。”
俞昕愣愣地看着他,覺得無地自容,好久之後,低聲說:“你比我強。”
“怎麽會呢,我這輩子都趕不上你。”
俞然說完,一直漂浮不定的心似乎找到了主心骨,他看了眼家的方向,謹慎地把俞昕拉到視野的死角。
“姐,我想和你說個事兒。”
俞昕因為愧疚,對他的耐心多到用不完,“你說。”
“我…其實沒補課,我用媽給我的錢,找了個老師學音樂。”
俞昕石化,見她這樣,俞然更沒底氣了,着急地抓住她胳膊,“老師說我嗓子好,有天賦,現在還教我吉他呢,學會了以後,我要組樂隊!”
俞昕現在滿腦子都是我聽到了什麽,你瘋了吧這種胡言亂語,她猛地抓起俞然的手,指尖果然有一層磨出來的新繭。
她蹙眉,“媽不知道,你…怎麽能,還有,你哪來的吉他啊?”
俞然露出笑容,朝黃毛消失的路口擡了擡下巴,“我借他的吉他用呢,我不白用,每周給他買一盒煙就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