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轉眼入冬,空氣裏最後的水分被榨幹,幹冷的風順着樓宇間的空隙鑽出來,吹在臉上憑空多了幾分力道。
俞昕從地鐵站出來,下意識攏緊圍巾,項目終于結束,連日積壓的疲憊排山倒海壓過來,她頭重腳輕。
難得提前下班,地鐵裏依然像渡劫,擠得人五髒六腑都移了位,她下車時急于掙脫,包鏈硬生生被拉斷。
寒風直撲面門,她把臉縮在圍巾裏,站在地鐵站門口,把包翻了個底朝天,鑰匙不見了。
仔細回憶,早上出門急,應該放在門口的鞋櫃上忘記拿了,這離宋晏禮工作室不遠,她把壞掉的包抱在懷裏,給他發語音通話。
一直無人接聽,她執着地一遍又一遍。
接通時,她已經走到樓下。
宋晏禮的聲音從聽筒傳出來,她擡起頭,看到三樓的燈開到最亮,窗上挂着星星燈,旁邊擺着一棵巨大的聖誕樹。
馬上就到聖誕節,但IT理科直男的工作室不可能出現這種東西。
“你下班了?”
“…嗯。”
“那太好了,李沐白女朋友從英國回來了,準備在工作室聚一下,你在公司等我,我去接你。”
俞昕連續加班,腦子有點懵,她脫口而出:“我就在樓下啊。”
通話切斷,她搖搖晃晃站在冷風中,十幾秒之後,宋晏禮從自動玻璃門裏出來,張開雙臂抱住她。
“怎麽沒提前告訴我?我好開車去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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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額頭抵在他肩膀,他穿着大衣,布料看起來硬挺,卻像跌進柔軟的深海裏,她深吸一口氣,聞到他身上的味道。
冷淡的香水味,還有沒遮住的煙草味。
她現在很累,很累了,腦子裏只想着公寓的床,可不得不強打精神,“我鑰匙忘帶了,你帶了嗎?”
“放心,工作室有備用的。”他牽着她的手,把她拉進那道玻璃門裏。
工作室她來過幾次,就是簡單裝修的空屋,挂上幾個射燈,擺上幾臺電腦,三個人玩鬧似的在這裏賺到第一桶金。
這次卻變了樣,燈調成暖光,電腦桌靠邊站,亂糟糟的電線纏在一起,塞到桌子下,空出的地方支起圓桌,上面擺着酒杯和紙巾。
音響播着外國歌,聖誕樹旁邊的椅子上坐着一個身材纖細的女孩。
她穿着綠色短毛衣,直筒牛仔褲,黑發瀑布似的垂着,此時正刷着手機,抱怨道:“已經下單十分鐘了,為什麽還沒送到!”
旁邊敲鍵盤的程喬皺眉看她,“大姐,你點的烤魚哎,十分鐘魚鱗還沒刮掉呢,在英國你唯唯諾諾,回家了開始重拳出擊是吧?”
女孩回手從聖誕樹上拽掉個娃娃,直沖他面門砸過去,“程喬,我剛下飛機,餓了一路就等這頓呢,你別惹我。”
話音剛落,她就被門口的身影吸引,微微歪頭,觀察剛到的俞昕。
沒起身,也沒打招呼,低聲問程喬,“這就是宋晏禮那個神秘初戀?”
程喬關掉電腦,笑眯眯地和剛到的俞昕打招呼,轉頭就冷聲冷氣,“是的,人家性格好脾氣好,哪像你這麽沒素質,說打人就打人。”
女孩翻給他一個白眼,也跟着站起來,鞋不知道踢到哪裏去了,她無所謂,直接光着腳過去。
她主動伸手,熱情開朗,“嗨~我叫孟清也。”
俞昕匆忙回握,“我叫俞昕。”
屋裏熱,宋晏禮叮囑她把大衣脫掉,室內空蕩蕩,他看了眼四周,問程喬,“李沐白呢?”
程喬壓低聲音,“大小姐突然回國,他緊急訂花,好像剛送到。”
宋晏禮去挂衣服,轉頭,卻看到俞昕還穿着大衣站在門口,有些局促地回答孟清也的問話。
她聲音很輕,一字一句說得很清楚。
——我們是高中在一起的。嗯,初戀。
孟清也站在她對面,大剌剌地抱着雙臂,動作牽起短毛衣,露出一截緊致的細腰,牛仔褲下光着腳,車厘子色的指甲圓潤飽滿,完美适配聖誕節的氣氛。
她‘哇’了一聲,膜拜地說:“你也夠厲害的,看上他哪了,無聊又無趣的…”
吐槽到一半,宋晏禮就過來,強勢拉走俞昕,對她冷着臉,轉頭卻溫柔如水,“不熱嗎?衣服脫下來給我。”
噫…肉麻死了。
孟清也和程喬同時搓胳膊上的雞皮疙瘩,一個回到椅子上等外賣,一個下樓去買酒。
俞昕和她打招呼已經用盡全力,很想回去,躊躇的時候,門突然撞開,巨大一束香槟玫瑰從外面進來,後面露出李沐白的臉。
這次沒穿格子衫,外表能看出緊急打理的痕跡,他看着癱在椅子上的女孩,大聲說:“親愛的,歡迎回來~”
孟清也立刻關掉外賣軟件,震驚地看着花束,“我的天,李沐白,你終于開竅了。”
屋裏适時響起掌聲,俞昕聽到聲音的時候,愕然發現竟然是自己在鼓掌,堂皇的同時,得出結論,這班真是沒白上,眼色提高了不少。
走是走不成了,她不想掃大家的興,脫掉大衣,包還在懷裏,她走到屋角,看到窄桌上放着另一個包。
香奈兒,和主人很像,大剌剌地躺在上面,占據了桌子的大半位置。
她彎腰,小心地把包扶起擺正,把自己壞掉的包放在不顯眼的邊緣,靠牆站好。
*
年底,忙得暈頭轉向,下班時間越來越晚,宋晏禮也忙起來了,說是和另一個團隊合作,開發一款聯機游戲。
深夜下班,擠進地鐵裏。
沒有座位,她抓着吊環,聽着車廂運行發出的白噪音,頭一下一下地耷拉着,昏昏欲睡。
從公司到公寓,一共十四站,還偏偏是人最多的一條線,她已經被擠到最邊緣了,腳還是被重重踩到。
沒人說抱歉,大家都是一副死氣沉沉的疲憊模樣。
她皺眉看着運動鞋面上的腳印,本就憋悶疲憊的心情更是墜入谷底,找不到是誰踩的,她也無力追究,只能盡量把腳往後縮。
到站,下車的人少,上車的人卻排着長隊,一眼望不到頭的後腦勺,空間越來越窄,她困意全無。
報站聲響起,人頭攢動,車廂裏人雖多,卻不嘈雜,有幾個男人從另一節車廂擠到門口,似乎要下車。
他們邊走邊說話,嗓門洪亮地吐槽北京地鐵擁擠,飯店又貴又難吃。
在人多的地方,聲音這麽大,不管說什麽都會惹人不快,俞昕順着人群的目光向外看,奈何個子矮,只能看到幾個腦瓜頂。
噪音還在繼續。
——剛吃那個燒餅,嚯,裏面就夾了屁大塊肉,要了我二十塊,還沒等嘗出什麽味呢就溜下去了。
——誰讓你嘴大嗓子眼粗,有牙不會嚼,跟往嘴裏扔垃圾似的。
——這事得怪秦朗,他找的什麽地兒啊,我看是專門宰客的黑店。
……
俞昕聽到熟悉的名字,心跳慢了半拍,趕緊抓緊吊環向門口看,企圖找到熟悉的臉。
車速減慢,馬上要到站,那幾個男人已經挪到門口。
門開,到站的下車,在低沉的嘈雜聲中,她聽到秦朗的聲音,他笑着吐槽:“你小子,吃飽了倒怪起我來了,是誰像蒙眼的驢一樣,看到燒餅就邁不動步。”
俞昕努力揮手,卻被擠在連接處的角落,她蹦不起來,踮腳也沒用,情急之下,大喊:“秦朗!是你嗎秦朗!”
回答她的是關門聲。
上車的人比下車的多,車廂比剛才更擠,加之有人移動,耳邊時不時傳來不耐煩的埋怨,全聚集在頭戴鴨舌帽的男人身上。
俞昕心跳加速,她看到那頂向她移動的鴨舌帽,越來越近,終于看到臉。
皮膚有些黑,五官分明,輪廓硬朗,或許是氣質不良的緣故,被他擠到的人沒敢大聲抱怨,硬是讓出一條窄路,讓他如願走到她面前。
俞昕傻傻地看着他的臉。
他看到她的一瞬,眼神一亮,露出一口大白牙,“嘿!俞昕,怎麽能巧成這樣,在這碰到你!”
這半年工作壓力大,身體長時間超負荷運轉,還以為早就變成冷血動物,可俞昕卻在見到他的一刻,體會到什麽叫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
她紅着眼睛,不敢置信,“秦朗,真的是你啊?”
秦朗:“不然呢,還能是誰?”
俞昕處在一種巨大的不真實感裏,直接伸手過去打了他一巴掌,“你怎麽回事啊,去那麽遠的地方當兵也就算了,還這麽多年不聯系。”
巴掌打在手臂,軟綿綿的力道碰上鋼鐵,她痛得皺眉,他卻無事發生一般,笑着說:“真沒網,我都沒和家裏聯系。”
俞昕才不信。
埋怨過後,她連環發問:“你怎麽在北京?工作嗎?住哪?晚上吃飯了嗎?”
他搓了搓耳朵,笑容加深,“還沒吃,我請你!”
路口的炸醬面老店,在公寓的斜對面,俞昕沒用他請客,利索地點完餐之後,又買了兩瓶可樂。
木桌,圓凳,他坐下之後占據一整面,俞昕把可樂遞給他,目光捎帶着上下打量,以前瘦得像猴,現在壯得能打死一頭牛。
手掌的餘痛還在,她謹慎地捏了捏他的胳膊。
肌肉挺硬的。
時間不早了,店裏寥寥幾桌食客。面端上來,俞昕不餓,也不急着吃,很慢的攪拌着,秦朗和她相反,手腕翻花似的轉了兩圈,直接挑了一筷子送進嘴裏。
“嚯,行啊這味。”
“嗯,我總吃這家。”
他擡眼,打量四周,又看了眼窗外,“你住這附近?”
“喏,就那。”她指着對街的高層公寓。
秦朗動作變慢,随口問:“自己?”
“不是。”
他了然,抽了一張紙擦了擦嘴,“哦,和宋晏禮,”擦完,用力團成個球扔進桌邊的垃圾桶裏,點頭說:“挺好的。”
關于自己,俞昕沒什麽好說的。
有一搭沒一搭閑聊,她還沒動筷,秦朗那邊就空碗了,她很自然地把碗往前推了推,“我吃不完,還沒動筷,你要不要幫我分擔一點?”
他點頭,用她的筷子撈走一半。
“你還沒回答我呢,你怎麽在北京啊?”
“唔…”他頓了頓,“我來旅游。”
她目不轉睛地盯着他,三秒之後,他放下筷子,說了實話:“我開大車呢,跑北京這條線,一周一趟。”
俞昕:“你知道我在北京吧。”
“知道。”
她涼涼地抱怨:“都不聯系我啊。”
秦朗撓頭,卡殼半天,才幹笑着,企圖蒙混過關,“現在這不是聯系上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