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四十章
擔心的事情終于發生,她被困在江北的家裏。
一家五口,三代人,在九十平的出租房裏靜默。本就過年,應該團圓的日子,但是主動團聚和被迫是兩種心情。
沈秀和俞然在冷戰,像當年和俞昕一樣,家裏氣氛奇怪,俞廣成待到初五就受不了,成天站在窗戶邊唉聲嘆氣。
只有奶奶沒什麽改變,像個透明人一樣待在房間裏,智能音箱擺在床頭,小小的屏幕裏正播放畫質不清的春晚小品。
俞昕坐在床邊打電話,宋晏禮低落的聲音在耳邊:“你什麽時候能回來呢?”
她無力地笑了笑,“這也不是我說了算的啊,工作都挪到線上了,釘釘叫個不停,我都要神經衰弱了。”
宋晏禮知道,他也在靜默,相隔幾百裏,不方便視頻,只能電話聯系。
時間久了,沈秀覺得俞昕不是在電腦前發呆就是在打電話,猜測她可能在談戀愛,在某一次電話中途,她突然進屋。
掩飾不住的八卦臉,“和男朋友打電話呢啊?”
俞昕莫名其妙,把通話改為免提,秦朗的聲音從擴音器裏傳出來,還是熟悉的大嗓門:“嬸!過年好!”
沈秀面露失望,“…是秦朗啊。”
晚飯時,沈秀心裏挂着這個事,忍不住問:“你天天打電話,都是和秦朗啊?”
俞昕不敢直視她的眼睛,夾了一塊白菜放進碗裏,随口說:“不是啊,大多和同事,我們公司好像要遷址,這事兒不方便在群裏說。”
沈秀‘哦’了一聲,秦朗複員之後,和朋友一起開大車搞運輸;她見過一次,黑了,壯了,看着成熟不少。
人高馬大的,年齡也正好,她問:“秦朗處對象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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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昕搖頭,“我哪知道。”
“也是,你們長大了,也不像小時候有啥說啥了,我聽秦朗他媽說感覺好像處了,都不愛回家。”
“現在不是在家麽。”
“現在全國人民都在家,他不回家能上哪去?”
“……”
母女在飯桌上閑聊家常,自然忽略了別人,俞然碗裏的飯沒吃完,突然放下筷子,起身要走。
沈秀瞪着碗底剩的一口,指着說:“狗啊,這麽大了還剩飯碗子,什麽臭毛病,給我吃幹淨了再走!”
俞然抿着唇,像誰惹他了似的,“吃不進去。”
“就一口還吃不進去?”
俞然深呼吸,“你現在因為這一口米飯對我這樣是吧?”
沈秀氣到了,“這是米飯的事嗎?你在家這樣行,出去呢,挺大的人了,吃飯剩個底像什麽樣子…”
俞然默默端起碗,突然笑了。
一天二十四小時憋在家裏,開學了,改為線上網課,出不去屋,從早學到晚,積攢的憋悶堆在心裏,因為這口飯爆發。
他啪地把碗摔在地上。
飯桌上的幾個人面面相觑,俞廣成聽到聲音,也從卧室裏跑出來,手裏還拿着播放到一半的短視頻。
他厲聲說:“要造反啊!”
俞昕趕緊站起來,扶着奶奶回屋,出來時,俞然已經爆發了。
他紅着臉,脖子上青筋凸起,像喝了假酒似的指着沈秀,“你們閑得沒事把我生出來幹嘛?給口飯吃我就得感恩,花我身上一塊錢都挂在嘴邊說說說個不停,我不是人,我就是一條狗!”
沈秀愣在凳子上,俞廣成跳起來給他一巴掌,大罵:“我真不如養一條狗,狗不跟我摔飯碗!”
見俞然拳頭攥緊,像要還手,俞昕趕緊跑過去攔在他身前,“行了,天天聽你們吵,因為一口飯至于嘛,再吵我直接收拾東西回北京!”
遠回是客,她聲音铿锵有力,勉強把這次争吵扼殺在萌芽中。
晚上,俞然下了網課,拉開門把筆記本電腦還給她,俞昕縮在椅子上,接過電腦,看着他坐在床邊。
她忍不住,“你鬧什麽啊?”
俞然喪着臉,視線落在破了個口的拖鞋上,悶悶地說:“自從爺走了之後,這個家就沒人對我好了。如果爺還在,他一定支持我。”
俞昕把電腦放在桌上,去他身邊坐下,“我也支持你啊。”
他無力地抱着頭,聲音有些悶:“我知道,我就是不明白,我想幹自己喜歡的事,咋這麽難呢?”
俞昕沉默,身在這種現狀裏,作為姐姐,她似乎拿不出激勵他的話,在心裏産生的每一句,她都覺得掃興。
——熬過高中就好了。
——不管怎麽樣也得好好學習啊。
——搖滾是好,但很難養活自己…
……
那年元旦的零點,她是那麽迫切地想成為大人,現在,她如願了,面對和當年自己一樣的俞然,突然失語。
俞然抿着唇,臉上透出一絲自厭的情緒,他說:“我總在想,如果我沒出生,你們一家三口多完美。”
他仰起頭,眼底溢出痛苦,“他們生出你這樣的孩子,輕松考上大學,畢業之後在北京工作,一個月能賺七八千塊錢,多有出息啊,你知道他們有多驕傲嗎?”
“這邊誇完你,轉頭看到我,簡直三百六十度無死角的差勁,我學習是不好,怎麽就被判了死刑呢,難道學習不好就不配有夢想嗎?”
剛長成的少年,只有外表像個大人,內裏還是白紙一張,也只有這個年紀,可以無視生活裏的重重阻礙,只看到夢想。
她揉了揉他的頭,罕見地像個親姐,“你覺得…在高樓大廈裏工作,穿得光鮮亮麗上下班,手裏拿杯冰咖啡就有出息了?”
見他一臉迷茫,她卻笑了,态度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轉彎,“沒錯!你姐我就是有出息,有我這樣的姐你就偷笑吧,我送你一把吉他,特好的那種!”
俞然的臉瞬間迷茫轉到驚喜,猛地蹦起來,“真的?你可別騙我!”
她財大氣粗,“騙你幹嘛,我一個月賺這麽多,區區一把吉他…”
*
三月,俞昕坐高鐵回北京。
一個多月沒見,宋晏禮瘦了很多,他不太會做飯,特殊時期買東西不像以前那樣方便,只能就近買一些速食。
俞昕卻相反。
兩人牽手出站,上車,宋晏禮拉掉她的口罩,日思夜想的一張臉,比以前飽滿了一些,白裏透着健康的紅,看出在家夥食不錯。
他湊過去,親了一口。
笑着說:“晚上和沐白他們聚餐,大家都知道你今天回來。”
一路的雀躍和興奮在聽到這句話戛然而止,俞昕的視線轉向窗外,商業圈,行人寥寥,無人在意的風景樹,悄悄冒出嫩芽。
在家待久了,很抗拒社交,他的朋友她都不熟,聊的東西她也聽不懂,只能像個傻子似的坐在旁邊。
“我不想去,你們聚就好。”
宋晏禮專注開車,沒注意她的臉色,只當是舟車勞頓太疲憊,“也好,那就過幾天再說。”
俞昕深呼吸,“過幾天也不一定,我們公司遷址了,沒有太多時間。”
車子突然減速,一個轉向後停在路邊,宋晏禮的手離開方向盤,轉而拉住她的手,“遷哪去了?怎麽沒聽你提過。”
“豐臺那邊吧,我也剛知道。”
宋晏禮沉默幾秒,“還好,不算遠,”頓了頓,突然說:“等手頭這個項目結束,我就退掉公寓,租個離你近點的。”
俞昕失笑,“不用…眼下這種情況不好說。”
生活似乎回到正軌。但是很多東西已經改變了。
第二天一早,她收拾好準備出門,宋晏禮穿着睡衣出來,還沒睡醒,鼻音很重地說:“鞋櫃上的抽屜裏有口罩,你多拿幾個放包裏備用。”
她嘴裏叼着個面包片,含混不清地應着,準備告別時,宋晏禮已經走到門口。
頭發亂,眼睛睜不開,卻能準确地摟住她的腰。
溫熱的軟綿壓在肩膀,她聽到他說:“困難是暫時的,過去這一陣就好了。”
地鐵裏依舊擁擠,她站在門口,突然被下車的人撞倒,道歉聲悶悶地從口罩裏傳出來,待她擡頭,人已經消失了。
她嘆了口氣。
從公寓到公司,需要轉兩趟地鐵,全程一個半小時,平時還好,如果加班的話,她的時間就都浪費在路上了…
茶水間,小劉端着杯子進來,看到在發呆的俞昕。
“怎麽啦?”
她笑笑,抿了口咖啡,“…沒事兒,可能換了新環境,不太适應。”
小劉接完熱水,走到她旁邊,把杯子放在大理石茶臺上,熱氣氤氲,她看着杯子裏轉圈的漩渦,幽幽說:“是啊,很難适應,我甚至覺得公司就快倒閉了。”
俞昕下意識看了眼門口,“你真敢說。”
“害,有什麽不敢說的,去年接活接到手軟,今年這情況,趕上去年的一半就不錯了,沒聽說麽,分公司都黃了。”
俞昕驚訝,“黃了?”
“可不,不止呢,之前合作過的甲方也黃了好幾個,悄無聲息地沒了,真可怕。”
“……”
中午休息,俞昕和小劉去大廈裏的餐廳吃飯,繼續上午沒說完的話題。
小劉支着下巴,機械地把米飯送進嘴裏,“我真是後悔,去年賺了點錢不知道自己姓什麽了,竟然買了個三萬的包,我可真敢吶,我配嗎?”
俞昕想到那個經典款的名牌包,“還好,那個包挺适合你的。”
“呵…我全身穿搭降級到二百以下了,把包也襯得像個假的。”
她越說越來氣,筷子重重地紮在米飯裏,“一想到這個我都吃不下飯,有這三萬塊錢我什麽房子租不到啊。”
“你要租房?”
“不租咋辦呢,我也不能一天浪費在路上三個多小時啊,再說,現在不管去哪都得掃那個碼,還沒等到公司呢,精力就耗盡了。”
俞昕附和,“确實。”
“你路程也不短,以後麻煩着呢。”小劉滿臉頹喪,心裏還惦記着昨天看中的40平夢中情房,房東簡直趁火打劫,三千五一個月也要得出口。
她突然擡頭,“你呢,有沒有租房的想法,正好我這幾天在看。”
俞昕猶豫,“還沒想好,不一定。”
兩人低聲聊着,幾步外突然傳來一個女聲:“哎,俞…俞什麽來着?”
俞昕擡頭,卻在看到女人的臉時,大腦一片空白,全靠下意識反應,起身,僵笑,有禮貌地說了一句:阿姨好。
女人從疑惑到确定,露出笑容,踩着高跟鞋走到她面前。
上下打量,“我看你好久了,變樣了,都沒敢認,你是叫俞…?”
俞昕心跳加速,不敢看她的眼睛,“俞昕,日加斤那個昕。”
“對,俞昕,真巧啊,竟然在這遇見。”
她局促的,手不知道往哪放,“是…是啊,我也沒想到…”
小劉見她遇到認識人,端着吃完的餐盤離開了。桌子空了,女人拉着她坐下,四目相對,俞昕慌的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熟悉的臉,比幾年前添了幾道皺紋,氣質沒變,還是職場的雷厲風行。
她笑着說:“你也在北京上的大學?”
俞昕仿佛回到學生時代,規規矩矩地回答問題:“不是,我在南方。”
“哦…”她笑容加深,“一晃好幾年了,我記得上高中時你和晏禮關系特別好,你們現在還有聯系嗎?”
宋晏禮從來不說他和母親的矛盾,她也不知道該不該說實話,夾在中間的滋味難受,只能硬着頭皮,說一些模棱兩可的場面話。
“偶爾吧。”
“是嗎?”女人眼底閃過光亮,她探身,直直地看俞昕的眼睛,“那你們一定見過面了,這孩子,可能是遲來的叛逆吧,跟我耍脾氣出去和女朋友同居了。”
俞昕幹笑,“啊,是嗎?”
她像天下所有操心的母親一樣,幽幽嘆了口氣,“兒大不中留,好在他女朋友很優秀,還在英國留過學,如果他們能靠自己闖出什麽名堂,我也挺欣慰的。”
俞昕愣住,“英國留學?”
“嗯,聽說姓孟。”
她脫口而出:“孟清也嗎,她不是。”
女人意味深長地看着她,“看來你們經常聯系。”
俞昕心跳漏了一拍,“沒,因為我…”
她想要不就這樣坦白算了,正常戀愛有什麽見不得人的,尤其這是宋晏禮的親媽,知道只是時早晚的間問題。
可是話卻被女人中途打斷。
“既然你們有聯系,那替我轉告一聲,當媽的沒有不希望孩子好的,讓他給我打個電話,現在人心惶惶,我很擔心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