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寒涼入侵,俞昕在回出租屋的途中做了核酸,綠碼是通行證,但能去的地方越來越少了。
餓得前胸貼後背,在便利店買了吃的,坐在公交站的長椅上,拉下口罩,一口牛奶一口面包,潦草地往嘴裏塞。
公交站的廣告牌正播放疫情實時,一輛滿載醫務人員的車抵達南方,帶隊的護士長在忙碌中接受記者采訪,操着一口她熟悉的家鄉話。
俞昕擡頭,猝不及防地,看到李思羽的臉。
她還是高中時的樣子,只是校服換成一身白大褂,臉上有兩道被口罩卡住的印子,她眉眼帶笑,開朗地對着鏡頭說加油。
俞昕目不轉睛地看着她,在畫面翻轉之前,也小聲說了句加油。
會變好只是她的一廂情願,第二天就居家辦公了。
其實也沒什麽可忙的,線上線下全部停擺,吃飯變成了所有人的頭等大事。
網絡上暖心的事跡告訴大家人間值得,現實是她收到房東的消息——催繳下個季度的房費并漲了二百。
卡裏的餘額總是捉襟見肘,讓她産生這一切終歸是竹籃打水一場空的悲觀,甚至在深夜起床,神經病一樣翻出行李箱打包行李。
打包完,走不了,又塞進床下。
她坐在地板上發呆,視線定格在床單掀起的一角,在床墊和薄褥中間,夾着一個淺棕色的信封。
小時候,她最喜歡尋寶游戲。
手伸進被子裏,逐層尋找,總會被她掏出這樣的信封。有時薄,有時厚,她獻寶似的拿給沈秀看,總會挨一巴掌。
“家裏就這點錢,成天被你掏來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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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信封拽出來,厚度驚人,打着捆的一萬塊掉在掌心。
她無聲流淚。
繼續待下去入不敷出,走也走不了,前路渺茫,她在失眠時想自己這些年,每件事都盡了全力,結果還是這樣,大抵是她運氣不好。
也沒有很難受,大家都這樣,苦難平攤,痛苦減半。
更嚴格的封控開始了,公司的大門上了鎖,工作群裏從不許發與工作無關的事,變成交流搶菜成果和深夜emo發瘋。
經過磨煉,她做的雞蛋羹非常完美,但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她搶不到雞蛋。
生物鐘變得混亂,她經常在黑夜裏睜開眼,行屍一樣在屋裏來回轉,檢查食物儲備,然後坐在陽臺的地板上等日出。
她一次也沒等到,每次睜眼,太陽都升到老高。
秦朗也滞留北京,第二次隔離結束,她給他打電話。
“你什麽時候回家啊?”
他還是老樣子,那副身體就不知道什麽叫消極情緒。
“在這呆着挺好,暫時不回。”
“神經。”
他笑,“你呢,吃的夠麽,我給你送點兒。”
“夠夠夠,千萬別來,來了又被隔離,多不值得。”
“值!這是我幹過最值的事兒了。”
她沒有接話。
年輕人免不了為愛煩惱,那晚之後,宋晏禮再也沒有主動打過電話。很早之前,她就知道他遇事習慣逃避,她覺得沒關系,反正自己會熱情如火,主動到死。
可主動久了也會累,能力有限,阻礙太多,想象不到未來的樣子,她希望他能強硬地站出來,快刀斬亂麻。
現實讓人心灰意冷。
現在她覺得這些都不重要了,什麽愛情,事業,夢想,都不如一板雞蛋來得實在。
在焦慮到崩潰,覺得自己會爛在出租屋裏時,她刷到同城微博,有個女生确診,她發了上百條求助,希望有人能去幫她喂喂貓。
附的地址,正好是她的小區。
猶豫了五分鐘,她試着私信聯系,表達了可以盡力幫忙的想法,對面馬上發來超長語音條。
女生也是獨居的北漂,自媒體行業的,養了一只英短,四天前确診入院,家裏沒有監控,她不知道貓怎麽樣了。
女生告訴她門的密碼,貓糧在櫥櫃裏,如果貓還活着,只需要添足水和吃的就好,其他的不用管。
夜深,她溜出門,找到要去的單元,上樓,開門,喵的一聲,毛茸茸滾到腳下。
水空了,貓糧盆也是空的,房間裏一股異味,她添水,按女生的要求把貓糧添滿,順便清理了貓砂。
小貓餓極,大口大口地吃着,俞昕蹲在旁邊,拍了張照片給女生發過去。
女生發了一堆感謝的表情包,最後懇求:能不能加個微信,我想親眼看看。
驗證通過,視頻接通,女生戴着口罩,眼睛早就哭腫,她一邊沙啞地喊着貓的名字,一邊不停謝謝她。
挂了視頻,她收到女生的轉賬,金額一千。
——謝謝!貓貓是我唯一的家人了,如果你沒幫我的話,她一定會餓死,這是救命錢,請務必收下。
*
秦朗滞留在老地方,這裏聚集了天南海北的貨車司機。
他捏着一把必輸的爛牌,把最大的A扔出去,旁邊的老張哼笑,用一張小王輕松碾壓,輸贏已定,但誰都沒在意。
長日漫漫,待得實在無聊。
老張洗着牌,随口說:“你怎麽不回呢?空車一輛沒壓力,頂多搭點油錢。”
秦朗下意識看了眼窗外,陰天,降溫,城市死寂。
“我再等等。”
“等什麽啊,沒頭,哪好都不如家好,在這捱什麽。”
秦朗擡眼,一臉認真,“我超愛北京。”
“可拉倒吧你,這就不是咱呆的地兒。”
大門外傳來鳴笛聲,老張伸脖子往外看,奇怪地說:“這種時候還能點外賣啊?”
同時,秦朗的手機在桌角亮屏,他歪頭,看到俞昕發來的消息——出來,這次換我給你送好吃的啦~
他抓起手機往外跑。
俞昕戴着藍色頭盔,見他出來,顯擺地揚了揚手裏的購物袋。
他瞪眼,“你是不是瘋了?”
她往上拉了拉口罩,只露出一雙笑彎的眼睛,擺出禁止他再往前走的姿勢,“可以了,請保持安全距離!”
秦朗就像沒聽到,一陣風似的來到她身邊。
敲了敲她的頭盔,能感覺到他在生氣,“你不好好在屋裏呆着,在外面瞎跑什麽?”
俞昕理直氣壯,“跑腿!”
“你不要命了?”
俞昕一點都不在意,随口說:“嗨呀,沒事兒,這就是一感冒,看,我帶的都是你愛吃的。”
說完,從兜裏掏出一盒煙,“還有這個,雖然不喜歡你抽煙,但現在全民鬧心,偶爾也可以抽一根。”
秦朗摘掉口罩,他臉色極冷。
“我沒跟你開玩笑。”
俞昕直直地看着他,“我知道,你把口罩戴好,我這一路過來接觸的人雜。”
他不動,“我不怕。”
“我知道你不怕,把吃的拿上,想辦法回家吧,不要讓你爸媽擔心。”
“我要是走了,就剩你一個人在這了。”
兩人安靜對視,他們從小打鬧着長大,不習慣搞這種煽情戲碼,她伸手,幫他把口罩戴好,然後給了他一拳。
“回去吧,秦朗。”
他不會回去的,她知道他不會回去,也知道他為什麽執意留下。
但是誰都沒有把話捅破。
體面在這種時候不堪一擊,她穿梭在城市的大街小巷,她是村裏長大的孩子,就算世界末日,她也要靠自己,抓住一切有可能的生路。
高層大廈,電梯維修,她拎着兩大袋生活用品,一步一個臺階往上走。
十七樓,隔離辦公,她累到渾身發抖。
一個戴眼鏡的年輕男孩出來,有些面熟,她下意識戴好頭盔。
購物小票遞過去,他笑着說:“稍等,我拿給老大看一眼。”
在想起他是誰時,宋晏禮也出現在她的視野。
玻璃門內,他穿着襯衫牛仔褲,比上次見更瘦了,他看了眼小票,從兜裏掏出錢包,數出五張遞給戴眼鏡的男孩。
她站在門口,仿佛回到高三那年的冬天,日光刺眼,少年的他走過去,拉緊窗簾,把她一直向往的光擋住。
回憶和現實重疊,她以為自己會難過,然後找個無人的地方偷偷哭泣,哭自己過了這麽多年依然在原點。
實際并沒有,她無波無瀾,這對她來說只是打賞略多的一單,接過錢,塞進兜裏,說了一句謝謝老板。
三天後,她在空閑時,想到這一幕。
那時她在吃晚飯,吃到一半,她突然聽到轟隆隆的聲音,像海水退潮,也像一扇陳舊的木門緩緩關閉。
室內安靜,窗外也安靜,是從她心裏發出來的。
青春結束的聲音。
眼淚默默往下掉,滲進米飯裏,她大口大口吃進去,全都吃完,轉頭,看向卧室門。
那裏挂着兩個包。
一個很舊帆布包,一個嶄新的LV。
年少時天真的幻想終歸變成泡沫,經此一役,她也落回實地,她是個很簡單的人,誰對她好,她就對誰好。
收了禮物,總要還禮的。
她雖然窮,但不想欠別人。
一天又一天,有什麽在悄悄變化,接到的單從食物變成藥物,病毒在空氣裏蔓延,她去找秦朗。
不能再拖了。
“求你了,你快點回家,這兩包藥,一包送到我家,一包你自己留着。”
他靠得很近,“我不要,而且現在也走不了。”
她着急,“至少要嘗試一下啊!萬一你被傳染了怎麽辦!”
他忽然揚手,揉了揉她的頭,笑着說:“我已經陽過了,全身上下都是抗體,根本沒在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