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又是一個陰雨天。秋雨的氣味總讓我想起外婆家谷倉裏淡淡的黴味。五歲那年,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随媽媽去外婆家,從此秋日裏的相遇和離別都有了具體的味道。
下班後,我步履匆匆地走在從海洋研究所去往地鐵站的路上。剛剛結束一天的解剖工作,我的身上還殘留着一股深海魚油混雜着福爾馬林的味道。嘈雜的車聲、繁亂的腳步聲還有街頭流浪藝人的吉他聲交雜在一起。落葉随着秋風簌簌而下,鋪滿街道。秋雨帶來的蕭瑟與寒意侵襲着我的身體。
早上接到爸爸的電話,說今晚有個聚會,希望我可以參加。正當我想找個理由拒絕時,爸爸猶豫着說道,今晚藍歆阿姨和她女兒也會來。我立刻明白了這個聚會的目的。藍歆阿姨是爸爸新的交往對象。自從和媽媽離婚後,爸爸時而會流露出一種無比孤獨的神情。他交過好幾任女友,但又笨拙地不會維持親密關系,所以最終每段關系都會走向破裂。但這次他似乎比以往都要認真。
剛走進地鐵站,我就聽見外面雷聲轟鳴起來。地鐵站入口處跪着衣衫褴褛的乞丐。一個小男孩路過,往他的碗裏投了一顆蘋果胡。乞丐耷拉着眼皮,沒有往碗裏看。
讨厭的小男孩。并不是因為同情乞丐。我對不幸的群體有種崇高而悲怆的憐憫,但對具體的人的情感卻沒有實感。我對小男孩的厭惡源于無意間瞥見了他嘴角未擦幹淨的餅幹碎屑,像蒼蠅的腳,以及他眼睛裏流露出的無禮與邪惡。
地鐵車廂內擠滿了人,我找了個角落的位置窩着。不一會兒,一對年輕情侶和一位上了年紀的阿姨起了口角。一激動起來,不論是年輕的還是年長的都不顧臉面,各種話都說得出口。車廂內大部分人要麽不耐煩地露出鄙夷的目光,要麽習以為常地視而不見。我從人縫中看清了年輕女人的背影。她穿着絲襪配高跟鞋,黑色的短裙露出線條流暢的小腿。她的高跟鞋底沾着一張不知哪裏來的撲克牌。耳畔不停傳來三人互罵的髒話。我盯女人鞋底的撲克牌,不知為何腦子裏想象出她的腿變成了蠍子尾巴,身體正在地上蠕動。
撲克牌從細鞋跟下面解放出來,踉跄着翻了個面,停在了原地。年輕情侶下了車,車廂內又重新恢複了安靜。工作了一天的上班族并沒有心情講話,都自顧自地看着手機,或是倚在座椅上休息。我在地鐵的車窗上看見了自己的倒影,頭發被雨水淋得濕漉漉,上衣還沾了一滴魚血。
下了地鐵,我步行走到了約定的地點。這是一家隐藏在鬧市中的庭院式日料店。推開“神戶閣”包廂的門,一股海鮮的味道撲面而來,和泡在實驗室一天的我身上的味道竟毫無違和感。
見我終于到了,爸爸立刻咧開嘴笑着招呼我進來。我一眼就看見了爸爸對面坐着的陌生女人。她就是藍歆阿姨。藍阿姨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年輕一些。她穿着淡粉色的真絲上衣,頭發精致地盤在腦後,雙臂交叉微微扶在桌子上。見我進來,嘴角略微上揚,露出了恰如其分的微笑。藍阿姨旁邊坐着一位和我年齡差不多的女孩。她穿着藍色的條紋襯衫,妝容适宜,銀灰色的挑染在黑色的頭發裏尤為顯眼。她露出了和她媽媽一樣的笑容,可眼眸中多了一份清冷,給人一種難以靠近的感覺。
我感覺自己和她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我打算說些場面話随便應付過今晚。
參加這次聚會的還有爸爸的多年好友兼生意夥伴廖叔叔。許久未見,廖叔叔竟剪了年輕人時興的齊劉海。劉海越過眉毛,正正好好地停在他的單眼皮上方。
“不好意思,今天工作結束的晚,遲到了。”我解釋到。
“今天不是周末嘛?”廖叔叔好奇地眨巴着他的老鼠眼。
“哦,加班。”
“不愧是科學家,就是忙。”廖叔叔嬉笑着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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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來介紹下,”爸爸站起身來,“這位是我和老廖的高中同學,藍歆。旁邊是你藍阿姨的女兒,藍羽。”
我朝藍阿姨和藍羽微微一笑,“我叫北溟,在海洋研究所工作。”
“小溟的名字取自《逍遙游》,對吧?”廖叔叔看了眼爸爸,一副很懂的樣子。
爸爸含笑着點了點頭,“對,我媽給起的名。”
“北冥有魚,其名為鲲。”廖叔叔搖晃着腦袋,朝我眨了下眼睛,“老子的名篇。”
飯桌上沉默幾秒。我朝廖叔叔尴尬地笑了下。
廖叔叔之前和我見過幾次面。他身高不高,身材略胖,臉型是标志的倒三角,加之性格活潑,整個人活像一只土撥鼠。記得有一年冬天,他突然氣喘籲籲地跑來我家借錢,哭着說自己生意賠了,找別人幫忙別人都不幫。爸爸當時做生意也剛剛有點起色,但還是二話不說,借了廖叔叔不小一筆錢。我一點也不奇怪爸爸為什麽會選擇廖叔叔做朋友,因為只要和他呆在一起,爸爸臉上的愁容就會一消而散。
服務員走了進來,端上幾份三文魚。
“小溟不是研究海魚的嗎?快看看這魚怎麽樣?”廖叔叔突然興奮起來。
“現在有的日料店喜歡拿虹鳟魚冒充三文魚。”爸爸接話說道。
“有什麽區別嗎?”廖叔叔不解地看着桌上的魚。
“虹鳟魚一般養殖在淡水裏,比較容易存在寄生蟲的問題,不适合生吃。而三文魚是海魚,海水含鹽量大,滲透壓高,寄生蟲相對較少,生吃起來安全一些。”我解釋道。
“那怎麽區分呢?”
“虹鳟的肉質硬,一般為薄切;三文魚肉質滑嫩,一般為厚切。虹鳟脂肪線細,邊緣生硬;三文魚脂肪線粗,邊緣模糊。我們面前的應該是深海三文魚。因為它肉質鮮紅有光澤,三文魚肉的紅色正是來自水藻和甲殼類生物所帶來的蝦青素。”
“這家店找的不錯嘛。”廖叔叔拍了拍爸爸的肩膀。
“是藍歆推薦的。”
“我也是聽藍羽說的。她一直對日本的飲食文化很感興趣,高中時還去大阪做過交換生。”
我偷偷瞄了一眼藍羽,銀灰的挑染加上白皙的皮膚以及漫不經心的眼神使她看上去的确有些像從日漫裏走出來的。
“小羽現在做什麽工作?”廖叔叔活躍的像是十萬個為什麽。
“我在畫室工作,主要是教學,偶爾也會策展。”藍羽落落大方地答道。
“也很厲害。”廖叔叔一臉鄭重地點了點頭,然後看向爸爸,“現在的年輕人真是不得了,藝術造詣真高,不像咱們當年,就知道個伽利略。”
“伽利略?”
“畫抽象畫那個,畫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那是畢加索。”爸爸小聲提示道。
“對對對,畢加索。“廖叔叔清了清嗓子,“小羽以後前途無量啊。”
藍羽看了眼廖叔叔,嘴角上揚了一下沒有說話,眼眸中依舊流露着天然的自信。
“我希望她可以繼續到國外深造,但她非呆在一個名不經傳的小畫室。”藍阿姨語氣中隐藏着難以察覺的不滿。
“讀那麽多書有什麽好的。你看看我們班之前那些學霸,混的也不怎麽樣,還不如咱們。”廖叔叔用暴發戶慣常的語氣說道。
“聽說咱們班當年的第一名,王澍,本來在學校教書教的好好的,非要辭職去烏克蘭讀博,這都讀了六年了,還沒畢業呢。”爸爸在一旁添油加醋。
廖叔叔撇了撇嘴,“還有那個包子銘,說是去美國搞金融了,結果幹的是留學中介。去年回國說要買房子,還是找我貸的款。”
“姓包的當年還追你呢。”爸爸看向藍阿姨,忿忿地地說道。
藍阿姨有點尴尬地笑了笑。
大人們開始回憶起高中時期的舊事。我有些無聊地玩弄着手裏的鑰匙扣。
“要喝水嗎?”
我擡起頭,藍羽正拿着小茶壺盯着我,她似乎看出了我的無聊。
“好啊。”我有點遲鈍地遞過茶杯。
“小溟平時工作很忙吧?”藍阿姨加入了對話。
自從廖叔叔介紹了我的“科學家”職業,藍阿姨似乎變得熱情了些。
“還好。”
“以前我在國外演出的時候,有一位粉絲也是從事海洋科學研究的。他給我寫信說自己工作很忙,沒辦法經常來看演出。”
“嗯,我們有時候需要出海。”
“小溟還不知道吧?你藍阿姨是一位音樂劇演員,在世界各地都演出過。”廖叔叔插話道。
“嗨,都是年輕時候的事了。現在演不動了。”藍阿姨看似雲淡風輕的語氣中帶着一絲對往昔歲月的驕傲。
“你在哪裏讀的大學?”藍阿姨繼續問道。
“江城大學,畢業後去美國讀了碩士。”
“哦,藍羽也是江大的,不過她是美術系。”
我有些意外地點了點頭。
“最近海洋牧場挺熱門的,是個新方向。”廖叔叔點了根煙說道。
“怎麽,又想投資新領域了?”
“随口說說。這不是有專家在嗎?”
“你就愛瞎折騰,消停消停吧。”
“藍歆,你不知道,當年我做生意失敗,沒一個人借我錢,多虧了我好兄弟,二話不說幫了我。我兄弟人真是善良。”
能看出來廖叔叔在很努力地幫爸爸說話,他聲情并茂地講了許多往事。我被煙味嗆的有點胸悶頭暈,便以去衛生間為理由離開了包間。
我揉着腦袋走在走廊上,突然撞上了一個不知道從哪冒出來的服務員。托盤上的紅酒灑到了我的袖子上,白色的襯衫袖子被紅酒漬浸濕了,我像拖着一只殘臂。
“對不起,對不起。”服務生連聲道歉。
我在心裏默認倒黴。來到衛生間,我看着鏡子裏自己疲憊的臉,才想起來從一大早出門到現在還沒有休息過。我煩躁地把襯衫脫了下來,打開水龍頭,開始清洗袖子。
衛生間的門“嘎吱”一聲被打開了。
沉默了幾秒後,我聽見幽幽的一聲,“怎麽了?”
我回過頭,藍羽正面無表情地盯着我。我的上半身只穿了一件內衣。內心慌亂了片刻,但我仍表現得若如其事。
“沒事,剛剛撞到了服務員的托盤。”
我低頭繼續清洗袖子。水龍頭嘩啦啦地響着,但掩蓋不了身後逐漸靠近的腳步聲。每一步都像踩着我心跳的節奏。
突然,腳步聲在離我很近的地方停止了。一雙手撩起了我披散在肩頭的頭發,柔軟的指尖撫過我的耳垂和脖頸。我停止了手上的清洗動作,眼睛不敢往鏡子裏面看,生怕看到狼狽的自己,以及那雙手主人的表情。
頭發被一條手帕綁了起來。手帕的尾梢落在脖子上,摩挲着我的肌膚。綁完頭發後,藍羽又輕輕整理了一下馬尾。她的手沿着馬尾順着我的脊骨一路向下。我像是被那條手帕綁在了電擊椅上,電流穿過全身。
衛生間的門又“咯吱”一聲被打開了。我沒有回頭看,但感覺推門的人在門口愣了幾秒鐘,沒有進來。
小小的空間內瞬間彌漫着一股微妙又朦胧的暧昧氣氛。
“你的臉色看上去有些蒼白,不舒服嗎?”藍羽盯着鏡子問道。
“我對氣味很敏感,房間的煙味讓我有點難受。”
“我剛才出來的時候跟老鼠眼叔叔說了,你回去的時候包間應該就沒味了。”
藍羽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轉身離開了衛生間。我用低的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說了句謝謝。側過頭看了眼鏡子裏的自己,印花手帕在低馬尾上紮了個好看的蝴蝶結。
回到包間,爸爸和廖叔叔已經喝的不少了。廖叔叔今晚像是喝了興奮劑,仍在賣力地活躍氣氛,給爸爸和藍阿姨制造話題。藍羽坐在一旁安靜地看着手機,像是把周圍的一切都屏蔽起來了一樣。
坐下之後,我又陷入了無聊的狀态。窗外的雨還沒有停,雨滴滴落在庭院的竹葉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聚餐結束時,爸爸已經有些微醺了。藍阿姨酒量意想不到的好,依舊談笑自若。廖叔叔則像嗑藥上頭的蟾蜍,越來越興奮。我驚訝地發現廖叔叔锃亮的腦門突然露了出來。原來他戴的是假發。但由于沒戴牢固,假發不停地往後移,此刻就像一個西瓜皮扣在後腦勺上。
我們一行人走出日料店,在路邊等出租車。我看了眼身旁,唯獨不見藍羽的身影。
出租車很快到了,我們互相道別後,各自上車。
我把頭輕輕倚在車窗上看着窗外,嘴裏低聲哼唱着不知名的歌曲。城市迫不及待地将五顏六色射進黑夜,月亮卻不以為然,她伏在雲朵後面只露出半張臉,若隐若現,高傲地俯視着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