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我給羽講述了橘發女孩的故事。
小時候由于性格孤僻，加之奶奶是我們學校的數學老師，古怪的脾氣遠近聞名，我一直被周圍的同學孤立，沒有任何朋友。
記得某個周一的清晨，全體師生在操場上舉行升旗儀式。突然，我感覺後背有一個涼涼的、肉乎乎的東西在爬。我伸手去摸，是一只蜘蛛。我回頭看了眼站在身後的張大，正賊眉鼠眼地捂着嘴在笑，眼角還挂着一顆未擦幹淨的眼屎。
第二天一早，語文老師夾着書本走進了教室。
“課本打開到二十四頁。”
一陣嘩啦啦地翻書聲。突然，教室裏響起了張大刺耳的尖叫。
“啊！這是什麽東西啊！”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到了張大的身上。張大驚慌失措地跌倒在地上，褲子還濕了。他的書本裏夾着一只手掌大的蜘蛛标本。
那是一只白額高腳蛛，是我某天偶然在房間的玻璃窗上發現的。它的體型大約有10厘米左右，爪子肥碩，不結網。我發現了這只大蜘蛛後，便把它養了起來，平時喂它一些昆蟲。我喜歡看它咀嚼昆蟲時的樣子。
張大後來大概猜到了書本裏的蜘蛛标本是我放的。自那之後他并不敢堂而皇之地得罪我，只能躲在人後悄悄地說我壞話。學校裏的同學愈發對我避而遠之。
某天放學，拐到奶奶家所在的那條小巷子時，一個聲音叫住了我。
“要不要一起烤蜘蛛？”
我回過頭，是賣廢品那家的女兒。因為家裏窮，她沒有像同齡人一樣去學校學習，整天不是跟在自己父母後面拉着大磁鐵撿破爛，就是一個人蹲在牆角玩。她穿着像從她家的破爛堆裏撿出來的衣服，頭發也亂糟糟的。不過周圍鄰居的孩子沒人敢得罪她，因為她總流露出一股倔強兇狠的神情，給人一種不易接近的感覺。
我看了一眼她，随口說了句，“好啊。”
她興奮地跑了過來，給我展示了她撿到的各種蜘蛛，它們都被裝進了一個瓶子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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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哪烤啊。”我有些無聊地問道。
“跟我來。”
她把我帶到她家後牆角，那裏有一個小小的、用幾塊紅磚搭成的簡易小烤爐。她把幾張舊報紙塞進烤爐裏，然後用火柴點了火，火苗很快竄了上來。我們興奮地把蜘蛛倒進火裏，聽着蜘蛛被烤焦的噼裏啪啦聲，圍着火大笑。從此，這個鄰居口中的“賣破爛家的女兒”成了我童年時代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朋友。
或許巷子裏的鄰居都不記得她的大名了。她叫池莉莉，很美的名字。
每天放學後，池莉莉都準時在老地方等着我，然後我們就開始各種不為人知的探險和惡作劇。我們兩個“無惡不作”。我對池莉莉這個名副其實的“小壞蛋”也越來越有感情。池莉莉有時候會趁奶奶不在家偷偷溜進我們家，然後帶我做一些隐秘的事情。
池莉莉對自己沒能像其他小孩子一樣去學校上學這件事耿耿于懷，她認為這件事讓她低人一等。于是，她總想在其他方面尋找優越感。
某個周五，放學比平時早了些。池莉莉照常在老地方等我。
“我今天帶你去個地方。”吃莉莉神秘的說道。
“去哪？”
“去看屍體。”
我驚奇地瞪大了雙眼。池莉莉看見我的表情，露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
“我之前跟我爸去過垃圾填埋場，那裏就有屍體，我見過。”
“你騙人。”
“沒有騙你，不信你跟我走。”池莉莉拍着胸脯說道。
我猶猶豫豫地跟在池莉莉背後，池莉莉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我們穿過了整個巷子，又沿着一條偏僻的大街走了很遠，最終走到了一個鐵軌附近。我和池莉莉牽着手穿過了鐵軌。我仍記得我們穿過鐵軌後，火車随即駛過的轟鳴聲。鐵軌的那一側像是另一個世界，有成片的樹林，奔騰的溪流。
來到鐵軌的那邊，我反而不那麽害怕了，開始對一會兒要見到的“屍體”好奇起來。而池莉莉的表情開始變得越來越嚴肅。
“還有多久能到？”我語氣中帶有一絲興奮。
“快了。”池莉莉看見我的神情後整個人顯得更加沉重了。
我們終于來到了垃圾填埋場。巨大的垃圾山散發出腐臭的氣味。
“屍體在哪？”我迫不及待地搖了搖池莉莉。
池莉莉有些不可思議地看着我，指了指垃圾山的一角，那裏有一處用大的黑色垃圾袋蓋住的凸起。
“手套借我一下。”
池莉莉的表情已經變成了驚恐狀，“你真的要過去嗎？”
我接過手套，朝黑色塑料袋走去。走的過程中我回憶起某次課間，一個人站在八層的走廊上踮起腳尖往下看，忽而在樓下的草地上看見了一塊彩色橡皮的場景。那時我不顧上課鈴響，逆着人流開始往樓下跑。和走向“屍體”是一樣的心情。沒有恐懼，只有無限的好奇。
我忍着巨大的臭氣掀開了黑色垃圾袋。垃圾袋下面蓋着幾只貓的屍體。屍體已經高度腐敗，全身充滿臭氣，腫脹膨大成巨貓，根本看不出生前的容貌。我把黑色塑料袋重新蓋上，冷靜地走了回去。
池莉莉已經退到了比剛才更遠地地方，目光呆滞地看着我。
“是貓的屍體。”我淡淡地說道。
半晌，池莉莉才緩緩開口，“我們回去吧。”
從那之後，池莉莉再也沒在我面前吹過牛。她似乎被我“馴服”了，她對我的複雜感情中多了一絲敬畏。我很享受這種感覺，有時候甚至會卑鄙地利用這一點。
某天放學，池莉莉又像往常一樣蹲在牆角，垂着腦袋在看什麽。
“幹嘛呢？”我走上前。
池莉莉拿出了一本髒兮兮的舊書。我勉強讀出了書名，《海底兩萬裏》。
“這本書特別好看。”池莉莉像摸寶貝一樣摩挲着自己的破書。
想也知道，這本書肯定是從她家的廢品堆裏撿出來的。
“你又不識字，怎麽知道它好看？”
“它就是好看。”池莉莉語氣中同時夾雜着自卑與倔強。
我看着池莉莉亂糟糟的頭發，為自己的口不擇言感到有些後悔。
“你借我看吧，看完我給你講。”我說道。
池莉莉既舍不得自己的寶貝書，又不好意思拒絕我。猶豫了好一會兒，才慢慢騰騰地把書遞給我，“那你一定好好保管。”
我把這本破舊不堪的《海底兩萬裏》拿回了家。第一次打開它，我就已經被裏面的內容深深吸引了。我如饑似渴地讀着，讀了一遍又一遍。
這是我對海産生興趣的起源。而這，要歸功于池莉莉。
後來，池莉莉問我要書，我騙她說，書丢了。我記得那天她落寞的神情，但她并沒有放棄我這個朋友，每天還是弓着腰蹲在巷子裏等我放學。再後來，池莉莉一家都搬走了。從那之後，我再也沒有聽到過有關他們家的消息。那本舊書就這樣留在了我手裏，到現在也沒能還給她。
聽完池莉莉的故事，羽陷入了沉默。良久，她才開口說道：“我其實并不是第一次見到這個女服務生。沒想到，你們還有這樣的淵源。”
“我也沒想到還能再見到她。和小時候一樣，我又成了那個卑鄙的人。”我黯然說道。
羽輕輕抱住了我。隔着襯衫，我感覺到了她掌心的溫熱。月亮從街心花園的樹梢上升了起來，月光清冷卻也柔和，穿過玉蘭花瓣落在羽的背上。那個剛才暴力對待排球的女孩，此刻手裏握滿了溫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