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13章
9月18日 周一 多雲
最近畫畫沒什麽靈感,腦中的想法總是很消極混亂。我甚至感覺自己不适合畫畫。
我們的時代沒有什麽共同信仰可言。我們生活在一個難以想象的裂縫之中。許多人在裂縫壁上茍活着,只有少部分人努力往上攀爬,想看一看裂縫之外的世界。看到裂縫之外世界的這部分人,要麽無奈地重新回到裂縫之中,選擇沉默;要麽開始吶喊,可吶喊是無謂的。
整個人類文明似乎失去了支點,在宇宙中搖搖欲墜。誕生于幾千年之前的哲學、宗教、文學開始停滞不前。只有科技以某種奮進的姿态向前沖刺,但随時有脫軌的可能性。整個世界荒誕又無力。
我們的世界充滿了謊言。從集體的謊言到個人的謊言,從媒體的謊言到教育的謊言,從歷史謊言到對未來的謊言。
只有藝術是誠實的。但搞藝術的人不都誠實。
9月21日 周四 多雲
星期四是每個星期唯一不用摸畫筆的一天,這一天我會拒絕掉任何形式的社交,只專注于排球。
曾經上高中的時候對運動沒有任何興趣,有一次路過排球場被球砸到頭,不遠處球場上校服制服顏色的笑容讓我十分讨厭,為什麽會有人喜歡這種暴力的運動呢?
上了大學後有一節課是在戶外上的,老師要求我們捕捉活參照物的動作并用記憶去畫人物寫生,同學們四散在運動場的各個角落尋找目标,我的耳朵又聽到了高中時那個讨厭的聲音,不像籃球那麽沉重,不像羽毛球那麽輕盈的,排球打在胳膊上的脆響。循聲走到場邊,一場比賽在如火如荼地進行,索性坐在座椅上觀察。
一個女生熟練地拍着球走到底線,她伸直手臂托好球,另一只手高高舉起,手臂的肌肉線條在樹影下清晰可見。她深呼吸了一次,輕松地把球發到了網對面,我的眼睛随着她移動,她在後場快速地尋找下一個球的落點,又穿到前排在網前高高地跳起擊球,看來這個運動比我想象的要美。
自那天後我選了排球方向的體育課,學習新技能的快感很快征服了我。尤其是加入校排球隊經過一些比賽的歷練之後,我的技術進步飛快。我的特點是擅長進攻,于是我成了校隊的主攻手。我越來越迷戀排球。我發現自己從小到大時常佯裝優秀,佯裝強大,因為我很需要從別人那得到肯定,這可能是我童年時期缺失的東西,我有點讨厭這樣的自己。但打球的時候我可以把真實的自己表達出來,把內心那個混蛋揪出來。
不知道為什麽,最近打球感覺進入了瓶頸期,一直無法突破,這令我很煩躁。
9月29日 周五 晴
院裏最近開了一門新的課,最近是試講時段,素描老師下課前特意推薦我們有空去聽一聽,用他的話說——“咱們院來了個年輕的海歸博士,講創傷藝術還是什麽,大家有空去捧捧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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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沒有別的事情,寝室裏的風扇聲音大得要命,去公告欄看了一眼,準備去聽聽這個所謂的“海龜”的課。
階梯教室裏零星坐着不到10個人,我挑了個第二排中間的位置坐下,一個穿着白色衛衣的短發女生走向了講臺,她沒有打開多媒體設備,而是迅速掃視了一圈教室,把筆記本和鑰匙放在講臺,然後走下來面向我們靠在了第一排的桌子上。
“大家好,我叫白伊,剛剛博士畢業回國,現在在我們學院實習。我其實還不算一名正式老師,所以很感謝大家能夠來聽這門試講課。這門課的名稱是《表達性藝術療愈與生活》,題目聽起來可能讓大家覺得有些雲裏霧裏,又是藝術又是治病又是表達的,到底在講什麽呢?在正式開始講課前,需要大家做一個簡單的讨論,請大家和自己身邊的人說出最讓你痛苦的事情。”
其他同學開始小聲交談了起來。我看了眼旁邊的空座位,朝她聳了聳肩。她微微低頭,嘴邊帶着一抹職業性的笑,對着我攤開了掌心,“可以跟我說說嗎?”
我想了想,回答道:“最近覺得畫畫越來越難。興趣愛好是打排球,但是排球也處在瓶頸期,沒一個事情做得明白。”
她默默點點頭,繼續問:“你有和任何人傾訴過你的煩惱或者痛苦嗎?”
我看着她交叉的手指,大拇指在有規律地輕輕敲擊另一只手的大拇指,敲了4下,我擡頭繼續回答:“最近沒有和別人交流過自己的煩惱,但是……”
見我猶豫她前傾身體,壓低聲音用氣聲說:“覺得難以開口的嗎?”
教室很快變得安靜下來,我低下頭沒有回答,她等了幾秒鐘便走回了講臺。
“我相信大部分的同學說的都不是真正讓自己痛苦的事情,大家只是為了迎合我的要求挑了一個生活中的小煩惱講了出來,這很正常。其實,人随着年齡的增長本應該越來越擅長表達自己的情緒,但人腦在漫長的生存過程中已經變得複雜了很多,情緒的表達與詞彙量的大小并無直接關聯。
我曾經在西雅圖的兒童福利院做義工的時候接觸的都是一些障礙兒童,很多孩子都是家暴的長期受害者,他們來到世界短短幾年,整個人生卻只有最殘酷的回憶。
一次有個剛來的小朋友把餐盤扔到了我的身上,他還想把別人的餐盤也扔過來,後來我才知道,這個不到6歲的孩子跟随父親生活,他的父親頻繁更換女友夜不歸宿,幾乎沒有人管他的死活,他的印象裏只有一些來來去去的穿着漂亮衣服的女人,他覺得只要把她們的衣服弄髒爸爸就不會出門了,這就是他對成年女性的應對方式。
還有一個叫特蕾西的小姑娘,她在幼兒園裏一天要洗幾十次手。她過去每天都會目睹母親和哥哥被父親毆打的場面。她說,媽媽和哥哥總是用潮濕的手臂抱着她,她的衣服到處都是紅色,她覺得味道和感覺都不好,所以養成了頻繁洗手的習慣。
還有很多很多令我印象深刻的故事,但今天只給大家分享這兩個。我想說的是,孩子們是無法用适當的詞語準确表達情緒的,他們會用行為表示心理狀态,扔餐盤,洗手,剪壞布偶,沉默等等。那麽要如何與聽不懂專業術語的人進行溝通并且安慰對方呢?
說到這裏大家也許已經知道這門課程的用意,就是把藝術與心理學連接起來為治療心理問題服務。大家都是搞藝術的人,沒有人比你們更加懂得創作,藝術療愈恰好就是讓每一個人,不分男女老少都可以在成為藝術創造者主體的同時了解自身的內心世界。
當然,想要成為一名藝術療愈師單單是一個好的藝術家是遠遠不夠的,這還需要我們具備堅實的心理學知識和背景來進行有益身心的療愈行為。
我不希望藝術是高高在上的一個領域,不希望藝術只被這芸芸衆生中少數的人們所欣賞和使用,我希望它可以讓一些沒有辦法治理心靈創傷的人找到一個突破的出口,希望它可以使那些失去希望的人感受一次我們這些精神健康的人希望的希望。”
她的眼睛清澈又犀利,閃着一絲高尚的光芒,臉頰微微泛起的紅暈又讓人覺得有些可愛,她用手把頭發夾到耳後,清了清嗓子繼續講課。
在試講課的最後十分鐘白伊老師又帶着我們做了一些簡單的心理學測試,她要求大家畫出自己想象中最安全的地方,交完畫便可以自由離開了。她坐在講臺上打開筆記本靜靜地做着什麽,臉被擋住,唯獨右耳露着,那只小巧的耳朵由紅變白恢複了鎮靜。
我用淡藍色的中性筆在紙的中間勾了幾條波浪線,向下線條的密度越來越大,最下面用深藍色過渡到了黑色。擡起頭來同學們基本都走了,她輕聲和離開教室的每一位同學點頭道別,我故意等到最後一位同學離開才起身。
她把那一小沓紙收羅整齊,我走到她身前把紙遞給她後便轉身回座位拿包。
教室特別安靜,可以聽見她翻閱紙張的聲音,臉頰有些發熱,她不會就直接在現場看我的畫吧?心裏正嘀咕着,聽見她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同學,你忘了寫名字了。”
我掉頭走回去,走到她跟前才開始着急忙慌地找筆,好不容易找出來要寫發現不出水,連忙找另一支,她無聲地看着我手忙腳亂,幽幽一問:“你叫什麽名字?”
我直視她那雙眼睛,回答:“藍羽,羽毛的羽。”
她也投來毫不躲閃的眼神,點點頭,替我在畫的一角寫上了名字,接着又問道:“剛才課上你沒有回答完我的問題,現在還想回答嗎?”
我看了一下剛才坐過的位置,餘光裏她也看向了同樣的地方,我們同時轉回頭,繼續交換眼神,我說:“我不知道如何和別人分享煩惱,我也不喜歡做無用的社交,我覺得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就是決定那些低質量交流的問題所在,至少我以前是這麽認為的。”
她眨眨眼睛,抿着嘴,表情變得有些頑皮,沒有評論,我的臉在為即将說出的下一句話提前灼燒:“但是剛才跟您傾訴的時候,我不覺得沒意義,就是,雖然不是什麽真正的痛苦,雖然您可能聽不懂我在說什麽,但是我還是覺得能和您傾訴,我心裏有種輕松的感覺,還有,我認為您的課很好。那老師我先走了,您也早點回家……”
我抓緊包想馬上逃走,不想讓她看見我面紅耳赤的樣子,走到門口她又說話了:“嘿,你打哪個位置?”
我抓住門框急剎車,頭探進去說:“主攻。”
看不清她的表情,仿佛是有點笑意的,仿佛又不是。她揮揮手,“拜拜,藍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