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17章
我不知道該如何去定義浪漫,但獨自生活時,浪漫的方式有很多。
記得剛工作的時候壓力很大,有一次趁着五一假期我獨自去附近的一個小島度假。我住在一家民宿裏面,每天早上睡到自然醒,然後起床去樓下邊吃早餐邊和老板娘聊天。吃完早餐我就去外面曬太陽,或者在島上漫無目的地轉一轉。傍晚的時候,我一個人騎着自行車去海邊幫民宿老板娘賣花。海堤旁的市集人來人往,買花的人不少。我喜歡看年輕的姑娘抱着花站在落日的餘晖裏看大海。花總是供不應求,但我會為自己留一小束,載着它去旁邊的小攤買一串烤鱿魚或是烤章魚腳,在夜色中邊吃邊推着自行車往回走,孤獨但自由。
一個人的浪漫常常伴随着孤獨,但孤獨絕不是貶義詞。我許久沒體會過兩個人的浪漫了。兩個人的浪漫是什麽?或許,“我們”這個詞即是浪漫本身了。
周六天氣很好,我和羽約好了一起去海邊露營。下午三點,我聽到窗外傳來一陣車聲。我飛快地跑到窗前,羽搖下車窗朝我揮了揮手。她穿着那件熟悉的藍色格子襯衫,袖子稍稍挽起,露出修長好看的手腕。
我拎着昨晚準備好的東西下了樓。打開後備箱,發現裏面已經塞滿了物品。有折疊帳篷,床墊,燒烤架,畫架,還有各種食物。
“你怎麽帶了這麽多東西?”
“都是些露營的必需品。”
我坐上副駕,我們朝海邊駛去。車子駛出城區後,我們沿着環海公路繼續前進。右邊是海,左邊是山。我注視着藍色的大海,海灣裏彩色的房子,不遠處的風車、燈塔,心緒迷失在山海之間。
終于來到了九崇山路,這條路上有專門露營的場地。我們把車子停在路邊,往下走是幾個平臺,上面已經有了幾個搭好的家庭帳篷。羽把帳篷從後備箱取出,在地上攤開。她熟練地架起帳篷,下地釘,然後調整帳篷的角度、張力,使帳篷變得平整、穩定。她搭帳篷時的身影和釘油畫布時一樣幹脆利落。
不遠處的海灘上幾個漁民剛打魚上岸,扔了一些小魚和螃蟹,一對年輕父母正帶着孩子撿被丢掉的小螃蟹玩。我和羽來到海邊,光着腳丫子在沙灘上散步。我不小心踩到了她的腳,混雜着細沙的她的皮膚柔軟冰涼,我一時不忍把腳移開。
“你幹嘛?”
“這樣好舒服。”
“拜托,你很重诶。”
我沒有理會她,繼續用腳趾輕輕摩挲着她的腳面。她的腳不算小,紮實地立在沙子上,腳趾圓潤飽滿又骨節分明,趾甲顏色健康自然,足弓的線條如優美的弧形橋梁,腳背上的靜脈紋理清晰可見,裏面流淌着無限的力量與活力。
“看夠了嗎?”羽不還好意地盯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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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等我回答她突然抱住了我,我的腳尖微微離地然後落到了一旁,她的手從我的腰間滑落時被我順勢握住,我牽着她在海灘上跑了起來。羽的笑聲在身後此起彼伏,我們交叉在一起的手指如電路般串聯着彼此的心跳,電流路過眼睛,沙粒和大海在眼前虛焦。奔跑的腳步随着波浪起伏,夕陽鑽進發絲的細縫裏,織出一層柔和的紗。我聞到了橘子味雞尾酒的氣息。
日落之後,我們回到了露營基地。羽把烤架和食物拿出來開始烤肉,我攤開折疊桌,月亮椅,把路邊采到的小雛菊插在透明的玻璃瓶裏。
飯後,天色已全暗下來,白天發着光的海面籠上了一層深藍色的面紗。不遠處的燈塔亮了起來。我們決定去附近的漁人碼頭走走。
漁人碼頭上有一條長長的跨港大橋,名曰情人橋。橋上有許多情侶牽着手散步。我和羽跟在人流後面上了橋。走到橋頂能看到整個漁人碼頭的景色。夜幕降臨時的漁人碼頭景色絕美。沉醉之中我聽到身後一對戀人路過,女孩對同伴說,情人橋要走雙數,戀人才不會分開。我看了眼身旁的羽,夜色使她的臉看上去像個小孩子,充滿了童真與好奇。她在想什麽?她的周圍似乎籠罩着一個光圈,我無法進入。
走到橋下的時候,羽突然轉過身看着我,“我們再走一遍吧。”
“那樣回去的時候會繞路。”
“繞路就繞路。”
羽抓起我的手重新上了橋。沒走幾步,橋上的燈整個亮了起來。紫色的、藍色的光照到到黑色的水面上,鬼魅迷幻。不遠處的露天餐廳傳來歡快的吉他聲,空氣中飄蕩着烤肉和啤酒的味道。我們靜靜走着沒有說話,仿佛怕驚擾了腳下那掌管緣分的神靈。
下了橋後,我們繞了一大圈才回到露營基地。簡單洗漱後我們躺到了帳篷裏。我和羽胳膊肘緊挨着胳膊肘,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天。外面的熱鬧離我們很近,但和她在一起,仿佛任何人都無法進入屬于我們的一方小小世界。
“你聽過月亮和小狗的故事嗎?”我問。
“沒有。”
“那我給你講吧。”
“好。”
“從前,有一只小狗,它收到邀請去參加星星的婚禮。夜晚,小狗獨自來到原野上。夜色朦胧,繁星璀璨,小狗擡頭仰望着億萬星辰都前來參加的盛大婚禮,偶然間瞥到了從山的後面緩緩升起的月亮,不似太陽般明媚,不似星辰般耀眼,她若隐若現,撲朔迷離。小狗想跟她打個招呼,最後卻只是害羞地朝群山和雲朵招了招手。幸運的是,月亮看見了小狗,她朝小狗走來,用自己清冷的光和影子陪伴着小狗。
小狗問月亮,為什麽之前沒有見過她?月亮說,自己害怕和別人交往,所以常常躲在樹梢、山巒和雲朵的後面,但小狗和別人不一樣。小狗問,為什麽不一樣?月亮笑了笑,沒有回答。
月亮和小狗成了最好的朋友。她們每天都在原野上相會,一起聊天、玩耍。
小狗告訴月亮,自己的夢想是去世界各地探險,為萬物寫詩,成為一名詩人。月亮感嘆,小狗真是好奇又勇敢的小狗。小狗問月亮,能不能陪自己一起去探險?月亮遺憾地搖了搖頭,她說,自己一旦離開了夜空,就會失去光澤,變成一顆普通的石頭。小狗不願意月亮變成普通的石頭,月亮也不願意小狗放棄夢想。想來想去,月亮告訴小狗,自己可以用光和影子畫出世界各地的風景,這樣小狗不用遠行也可以完成願望。
于是,月亮畫畫,小狗寫詩,她們成了彼此的缪斯,她們将永遠在一起。”
“好美的故事。”羽輕嘆。
“你願意做我的月亮嗎?”
羽思索了片刻,閃爍着眼眸,答:“我願意。”
帳篷裏突然陷入了沉默。我只能聽到自己咚咚的心跳聲和呼吸聲。羽的手開始靠近我,她輕柔的指尖拂過我的手腕,小臂,小腹。情欲如同一根燈芯被迅速點燃,身體如同蠟燭般開始發燙。羽的手指依舊不緊不慢地滑過我的每一寸肌膚,我抓住她的手按在自己劇烈跳動的胸口上,我想對她說些什麽,但喉嚨卻發不出聲音。那溫暖的掌心随着我的胸口起伏了四下後,她轉過身,另一只手掰過我的頭,我們在黑暗中對視着。她的目光熟悉又陌生,熱切又沉寂,像一把溫柔的刀子刺入我的靈魂。終于,她把嘴唇貼了過來。
帳篷外,黯藍色的海發出陣陣呢喃。是海浪抿舔礁石的聲音。礁石被包圍,被瓦解,被溫柔地摧毀着。礁石嘗到了海浪的鹹味,以及來自億萬年前的野性。海浪與礁石的每一次交融都伴随着顫抖與喘息。海浪喜歡礁石身上破碎的泡沫,以及它的寂靜。礁石沉溺于海浪有序的拍打,無序的愛。它們的結合在月光皎潔的夜裏回蕩,推向遠方。
帳篷內,我們吻了一輪又一輪。吻累了就在帳篷裏打鬧、歡笑着。忽然之間,我們的身體又緊緊貼到了一起。
“在你的心裏我是個怎樣的人呢?”羽問道。
“好極了。我可能再也遇不到你這麽好的人了。”
她在黑暗中嘆了口氣。我看到了她眼中的光,理性又帶着些許悲傷。
“我們明早去看日出吧。”羽說道。
“好。”
“回來的路上我們經過了一座小山,我們去山頂看。”
“那得早起。”
“我會定鬧鐘的,睡吧。”羽摸了摸我的頭。
“嗯。”
我乖乖閉上了眼睛,可我怎麽能睡得着呢?我感覺自己像得了猩紅熱一般,大腦在持續發高燒,愛情的疹子長滿了全身,無藥可醫,心癢難耐。我從未對任何一個人有過這種感覺。這份愛意甚至令我自己也驚詫。我在夾雜着酸澀的甜蜜中胡亂睡去。
四點鐘的時候,羽輕輕把我搖醒。天還是黑的,我們踏着月光走出帳篷,沿着昨天回來的小路來到了山腳下。
我擡頭看了看眼前這座黑黢黢的小山,心裏有些打鼓。山腳下有一排舊平房,裏面傳來小孩斷斷續續的哭泣聲。昏黃的光從舊木窗裏透出來,落在周圍的雜草上。其中一扇褪色的紅木門上歪歪斜斜寫着“商店”兩個字。一個虎背熊腰的男人正站在商店門口抽煙。他腳邊有一條死掉的紅色蚯蚓。我的心撲通撲通直跳,心想電影裏的殺人狂都是這樣的。
我們在一片漆黑中沿着古樸的石道拾級而上。羽步伐穩健,輕松自在。我戰戰兢兢地跟在她的身後。經過一個陡坡時,羽回過頭朝我伸出一只手,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很溫暖。
“手怎麽這麽涼?”羽問道。
“沒事。”
“害怕了?”
我搖了搖頭,還沒反應過來,就感覺到一雙溫熱柔軟的唇湊了過來,貼到了我的嘴唇上。黑暗中,我近距離看着羽,她朝我微微一笑,目光溫柔。我的恐懼瞬間消失了。
山上植被茂盛,但平時應該無人管理,也少有游客問津,樹枝橫斜交錯,羽在前面不時為我撩起垂下的樹枝。爬到一半,石階變成了土路,我們只好停在了半山腰,在一棵倒下的樹上坐下。天已經開始慢慢變亮了,但太陽還沒有出來,周圍只有昆蟲的鳴叫聲。
“天氣預報說五點半有日出,還有二十分鐘。”羽看了眼手表。
我們靜靜坐着,默契地沒有說話。天越來越亮,海天交界處出現了淡紅色。不遠處傳來海浪拍打海岸的聲音。一切都太美好了。一切的美好都讓我感到虛幻,甚至悲傷。我恍若覺得耳畔的聲音來自遠古時代。我閉上眼睛,好像突然回憶起了上輩子的事情。
我來到了一片沙漠。周圍是死寂的沙海,灼熱的黃色雄渾、靜穆,燒的人頭暈目眩。我身上唯一攜帶的水壺已經空了。沙漠一望無際,前面的路永遠那麽長,沒有變過。我的嘴唇已經幹的裂開,我感覺頭有些暈,眼前的沙子在頭頂天旋地轉。我強撐着往前走,眼前突然出現了一座異域風情的拱形神殿。神殿四角的欄杆上有精雕細刻的圖案、經文和阿拉伯文字,牆壁上裝飾着各種幾何圖案以及蔓草花紋的抽象圖案,即使這些圖案已經不那麽清晰,但藤條依然充滿了生命的氣息。我擡起頭望着拱形頂部,密集反複的圖案勾勒出太陽的形狀。突然,太陽開始發光,我感到一股巨大的吸引力,我像是置身于一個漩渦之中。我逐漸被吸入漩渦中央,我在下墜,下墜……直至感覺到一股潮濕的綠意襲來。
“到點了,怎麽還沒出來?”
羽熟悉的聲音在耳旁響起。我睜開雙眼,努力吮吸着山上特有的樹木的清新氣息,大腦重新清醒。
天越來越亮,但太陽沒有出來,或者說,只出來了一點點,雲層太厚擋住了。
“天氣預報顯示是晴天,但沒想到雲會把太陽遮住。”羽遺憾地說道。
“太陽一直都在。”我念叨了一句。
羽狐疑地看了我一眼。
“雖然我們看不見它,但太陽一直都在。”
“我們白起那麽早了。”
“看着天一點一點變亮也很神奇。而且,”我指了指身後,“你看月亮多好看。”
淡粉色的天空上挂着一彎月牙,如夢如幻,好似在和夜晚做最後的告別,好似在安慰我們:“看,我還在呢!”
“在我心裏已經看到日出了。”我握住羽的手,“除此之外,我們還享用了一頓豐盛的自助餐。我們看了拂曉的月亮,清晨的燈塔,薄霧籠罩的大海,呼吸了山裏的新鮮空氣。最重要的是,這一切都是和你一起完成的。”
羽終于露出了一點笑臉,“好了,我們快回去吃真正的自助餐吧。”
下山的時候,我們又路過了山腳下的小商店,剛才在屋裏哭泣的小孩正穿着開裆褲,流着兩行黃鼻涕站在門口吃棒棒糖。與上山時期待又有一絲緊張的心情相比,此刻的我反而豁然開朗。
王爾德說,浪漫的本質是不确定性。沒看到日出的我們,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