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18章

夏天又要來了。

江城是海邊城市,又地處亞熱帶,春秋季相對短一些,夏天的時間比較長,進入三伏天後天氣會變得尤其悶熱。但我最喜歡的還是夏天。夏天溫熱的風,盛大的綠意,濕熱的蟬鳴,穿着校服短裙的中學生,一切都張揚、熱烈、自由。

記得小時候有一年夏天,連續下了好幾天的大雨,車庫裏的車都被雨水淹了,許多樹枝也被風吹斷了。學校停課了。我和幾個鄰居的孩子一起在家門口的水裏面玩。水幾乎可以沒過我們的胸膛,但沒人害怕。我們把家門口那片積水當成大海,在裏面興奮地奔跑追逐。開修車鋪那家的孩子還從家裏搬出了一個舊輪胎,把它當成小船在水裏劃,我們其他幾個人看了很是羨慕。後來,奶奶穿着高高的雨靴從外面回來看見了我,像拎小雞一樣把我拎回了家,一把扔到浴缸裏。我閉着眼睛躺在浴缸裏,又把浴缸想象成一片大海,雙臂不由地輕輕撥動着。

小時候總是有這種想象,只要有一小片水,我仿佛就擁有了一整片海。

五月入夏以來,我和羽一有空閑時間就在城市裏漫步。我們經常牽着手在城市的各個角落閑逛。相比于商場或者高級餐廳,我們更青睐于一些小衆場所——巷子裏文創小店,充滿市井煙火氣的黃昏市場,開在地下室的黑膠唱片店……羽總是知道很多奇奇怪怪的地方,而我又充滿了探索欲,于是我倆一拍即合。

中午我們從一家隐藏在居民樓下的牛肉面館吃完飯往回走,路過了世紀公園。雖然是周末,但公園的人不多,我們就走了進去。公園內有一個大型人工湖泊,我們沿着環湖步道慢悠悠地散着步。湖邊有一些小木船出租給游客。

“我們去劃船吧。”我突然來了興致。

“好啊,那我去游客碼頭租一條船。”

“兩條,”我自信地說道,“我要和你比賽。”

羽懷疑地看了我一眼,“我可是運動健将。”

“我坐過的船比你坐過的車都多,不要輕敵。”

買完船票後,等工作人員把纜繩解開,我和羽就各自進入自己的船艙。

“我來喊開始。”我看了眼羽,她還在努力使左右搖晃的船保持平衡。

我迅速地喊完“三二一”,然後開始用力劃漿。船向前開去。

“賴皮!”我聽見羽在身後忿忿地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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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頭微微揚起,任風兒輕拂着臉龐。湖面很平靜。不遠處有一群黑天鵝正在金色的陽光下戲水。我想到了多年前看的電影《The notebook》。電影裏面兩個主人公在天鵝湖中泛舟如似夢境的場景居然也能夠發生在我的身上。如果我和羽的故事也可以寫成一個電影劇本的話,會是怎樣的呢?想到這我和羽認識以來的點點滴滴開始在腦海中一幕幕閃現。

“你悠着點兒,一會兒船翻了。”

思緒被羽拉長了的聲音打斷。回過頭,羽的船已經在離我不遠的地方了。

“你就嫉妒我吧。”我笑着說道。

“我還沒發力呢,超過你就是分分鐘的事。”

沒過多久,羽真的追了上來,并在一瞬間超越了我的船。

“先走一步喽。”

羽頭也不回地向前沖,她似乎越劃越順手了。我索性放棄,在後面悠哉悠哉地慢慢劃着,同時默默注視着她用力劃槳的樣子以及漸漸遠去的背影。她此刻像一個發自肺腑開心的大孩子。

羽拉開我一段距離後又故意放慢了速度,沒過多久我便追上了她。

“怎麽減速了?不會是累了吧。”我笑道。

“我才不累,好心等你呢。”

我們并排劃了一會兒,聊起了剛認識時候的事情。

“你記不記得第一次在體育館遇到我的時候?”我問道。

“當然記得,你那天穿着一身白色的運動服和同事在隔壁打羽毛球。”

“其實那不是我第一次在體育館看見你。在那之前我就看你打過一次球。我當時在場下,站在人群裏面。你打球的時候像個明星。”

“你從那時候就對我有意思了?”

“那次從體育館出來後,我跟在你後面走了很久。走到路口時,綠燈還沒亮,大部分行人已經迫不及待組成隊伍沖過馬路了,只剩下你一個人倔強地站在馬路邊等綠燈。你穿着單薄的衣衫,耳朵裏塞着藍牙耳機,頭發由于剛打完球有些微亂。我看着你孤獨的背影,感覺像是找到了同類。從那之後,每周四下班後我都會拉上同事去體育館打球。”

“你想見我為什麽不直接去畫室找我?”

“誰說我想見你了?萬一我只是想看你打球呢?”我撇了撇嘴。

“反正你不想見我,我還想見你呢。”

“你真的想見我嗎?”

“不想見你的話,為什麽從那次之後無論工作多忙每周四下午我都會準時出現在體育館?不想見你的話,為什麽打完球後要帶你去那麽多犄角旮旯的地方吃東西,還有一次把腿摔破了?”

我抑制住上揚的嘴角,開始加速劃船,羽跟在後面。快要到對岸時,我們的路突然被那群黑天鵝擋住了。

“這群鵝真不識趣,只能返回了。”我瞪了一眼正在悠哉戲水的鵝群。

我和羽調轉船頭開始往回劃。路過湖中心的小島時,我們把船停了下來。我上到了羽的船上,和她并肩坐着。

“這樣的水和船總能讓我想起我的外婆。”我感嘆道。

“外婆家在哪?”

“浙江一個水鄉小鎮。其實我只和外婆見過一次。”

“為什麽?”

“我媽媽是個特立獨行的人,連和我外婆的關系都很生疏,和爸爸離婚的前幾天她才第一次帶我去了外婆家。我們坐了一夜的綠皮火車去到了那個江南小城,下了火車後又坐了很久的船,過了許多座橋,終于來到了外婆家。外婆見到我後很欣喜,她帶我劃船去鎮上趕集,給我買了許多糕點。晚上回來後她拿出壓在衣櫃下面的新床單給我鋪床,床單上還有壓箱底的黴味,那股味道和被暖陽曬過的衣物的氣味很不一樣,在秋雨連綿的夜晚讓人感覺很溫暖。第二天,外婆鄰居家的孩子就來找我玩了。鄉下的孩子樸實大膽,我們一起在院子裏看螞蟻搬家,在菜園裏摘新鮮的紅透了的西紅柿吃,一起玩捉迷藏。我記得我總喜歡躲到外婆家的谷倉裏,谷倉裏堆滿了各種農具,裏面有和床單上一樣的黴味。我們離開的時候,外婆把我們送到了鎮子上。她站在岸邊送目送着我們上船,船開後她許久都沒離開,我看着她一點點消失在視線中。後來我再也沒去過外婆家,但秋雨時那股潮濕的黴味卻一直留存在我的記憶裏。”

“有空了我們一起去外婆家吧。”羽輕輕撫摸着我的背。

“外婆已經不在了。”我落寞地搖了搖頭。

羽沒有吱聲,仰頭看着蔚藍的天空。過了一會兒,她問道:“你小時候玩過陶泥嗎?”

“玩過。”

“我覺得上帝創造生命的過程就好似從一塊大陶泥上扭下無數的小塊,然後捏成不同的形狀:人、樹、狗……他們披上不同的外衣,被賦予不同的使命,去人間游歷一趟,生命結束後靈魂便會回到這塊大陶泥之中,重新被創造成新的生命。那些逝去的人們可能就在我們身邊,以另一種形式存在着。”

“如果有一天只剩下你一塊人形陶泥了怎麽辦?”

“不怎麽辦,繼續活着。不過,如果你這塊小陶泥也在就好了。”

“我們兩個一起幹嘛呢?”

“不用工作,不用賺錢,我們去各種地方玩。”

“沒有了開火車和開飛機的人,我們能走多遠?”

“能走多遠是多遠。腳下抵達之處便是世界。”

“你每天只看着我一個人不會煩嗎?”

“煩了我們就分開一段時間,等想念了再見面。反正我也沒有新歡可以選擇。”

“你還想着新歡呢。”

我瞅了她一眼,撲到她身上撓她的胳肢窩。

“我錯了我錯了。”羽連聲求饒。

我并沒有停手,于是羽開始反擊我。我們兩個四肢糾纏在一起,船在水面上晃晃蕩蕩的。突然,不遠處傳來一聲哨聲,湖上巡邏的安全員正嚴肅地盯着我們。我和羽停止了手上的動作。我把頭倚在她的肩上,手臂環着她的腰,她輕輕把頭靠在我的頭上,嘴裏哼着不知名的小調。

“這樣曬着太陽真好。”我感嘆道。

陽光透過湖心小島上樹葉的間隙照到我臉上,光影搖曳,搖進湖裏,搖進眼底。耳畔不時傳來幾聲清脆的鳥鳴聲,不遠處五顏六色的露營帳篷在草地上排成一排,萬物都徜徉在初夏的甜夢裏,時間仿佛靜止了一般。好想就這麽和她一直呆下去。我閉上了眼睛,貪婪地想抓住如泥鳅般滑膩的美好瞬間。然而,腦海裏突然出現了一片黑白亂碼,随後像電視機即将黑屏似的閃了幾下,閃爍的畫面是外婆站在岸邊的身影。我驚恐地睜開了雙眼,頭發被陽光曬得有些發燙,羽依舊安靜地靠在我旁邊,睫毛微微抖動。

生命中是否總有一些到達不了的對岸?我能抵達她的岸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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