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20章
刮臺風的這幾日我和羽幾乎形影不離。我們一起聽歌,看電影,做美食。我們注視着彼此的眼睛,聊藝術、童年記憶、理想、彼此的幸福與至暗時刻。當我們交談時,我們像兩個相交的圓,融入并參與彼此的生命。這是比sex還要親密的時刻。每一天不再像日歷一樣翻一頁就過去,而是像卷軸畫,每下拉一秒都有驚喜與期待。每當夜晚到來時,氣氛會暗暗變得微妙起來。我們都心領神會,關上燈之後我們會像兩個興奮的孩子,羞澀又激動地探索彼此的身體。
臺風過後又下了幾天雨,天氣終于放晴了。早晨醒來後陽光透過窗簾的縫隙鑽進房間。我靜靜倚靠在床頭,貪婪地享受着清晨的靜谧。昨天晚上鬧騰了許久,感覺很疲憊。腦子裏還殘留着一些朦胧而隐秘的片段,分不清是現實還是夢境。旁邊的枕頭已經空了。羽上班去了。她忙着策劃一個新的畫展,因為臺風的緣故工作已經被擱置了一周了。我把腦袋埋到羽的枕頭裏,吮吸着上面還留存着的她洗發水的淡淡香氣。松開枕頭後,我從床上爬起來來到客廳,餐桌上一切還是昨晚的樣子。她又沒有吃早餐。隐形眼鏡也落在了茶幾上。
我簡單塞了兩片面包準備出門,最近研究所積攢了不少未完成的工作。我把羽的隐形眼鏡揣在兜裏,打算順路給她送過去。
清晨明媚的陽光透過車窗照到我的臉上。城市開始繁忙起來。路邊的花店搬出剛剛睡醒的花兒們。十字路口的戴着頭盔騎電動車上班的人群像一個散亂的軍隊停在紅燈後面。
羽畫室所在的巷子也開始熱鬧起來。我把車子停在了巷子的入口處。剛打開車門,我就遠遠望見一個穿着黑色長裙、瘦瘦的短發女人,手裏捧着一束向日葵站在羽的畫室門口。
心裏出現了一股隐隐的不安感。我回到駕駛座上,關上車門,靜靜等待着接下來會發生什麽。
羽從畫室走了出來。我的手心開始出汗而且發涼。她早晨起的匆忙,還穿着昨天的藍色襯衫。我還記得昨晚一起喝酒時,一滴酒不小心灑落在她襯衫上的位置。羽接過花,擁抱了短發女人,然後和她一起走進了畫室。她們緊緊相擁的那幾秒,我的腦袋開始緊繃發脹。
我坐在駕駛座上放空了幾分鐘。不一會兒,羽和短發女人一起走了出來。我努力看清了短發女人的正臉,一個幽靈般的名字出現在我的腦海裏。白伊。
羽禮貌地為白伊打開了副駕駛的車門,打算開車帶她出去。我努力調整呼吸,撥通了羽的電話。
“喂?”電話那頭傳來羽熟悉的聲音,聽上去并沒有什麽情緒的波動。
“你在畫室嗎?”
“怎麽了?”
“你的隐形眼鏡落在家裏了,我現在給你送過去?”
“沒事,我有備用的。”
“哦。你…工作很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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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行。”
我沒有繼續問下去。
“你去上班了嗎?”她反問道。
“在路上呢。”
車窗外突然傳來路旁音像店的音樂聲。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随後,羽簡短地說了句:“路上注意安全。”
挂了電話後,我繼續盯着羽的車子。車子準備離開了,我迅速轉動車鑰匙,小心地跟了上去。
羽的車停在了清水老街一家咖啡館的門口。羽和白伊走進去之後,我開始慢慢靠近咖啡館。她們在咖啡館巨大的落地窗前落座。我找了一個背對着羽的位置,把車子停了下來。
我看着羽的背影,她沒有什麽多餘的動作,一只手握着咖啡杯,另一只手自然地搭在腿上。白伊看上去心情很好,她時不時露出的笑容像刀子一樣紮在我的心裏。我看着那張小巧的,透着一股聰明勁的臉,覺得那笑容虛僞又讨厭。
清水老街上聚集着形形色色的咖啡廳和小酒館。是情侶約會的好去處。老街的盡頭就是海。夜晚,海邊的步行道上總能看見三三兩兩的牽着手的男男女女。我很少來這邊。只記得有一次,從家樂福買完東西開車回家迷了路。車子不知為何駛到了海邊。正當我着急掉頭時,突然看見了不遠處的夜幕中,一座閃着光的媽祖廟從海上飄來。它似乎很近,又似乎很遠。我靜靜靠在車窗旁,像是忽然回憶起了上輩子的事情。那天晚上我獨自在海邊呆了很久。
羽為什麽帶白伊來這間咖啡館?她們在這裏有過怎樣的故事?她們是不是也曾經一起挽着手,夜晚漫步在海邊?想到這裏我感覺自己頭疼欲裂。
我一動不動地坐在駕駛座上。周圍的一切仿佛變成了真空狀态。車窗外不時有行人路過,他們就好像從插畫書上剪下的人形,在我的眼前姿态各異地晃動着。他們每擡一次腳,白伊那張笑臉便會從腳底下冒出來。
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終于,羽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停頓了幾秒後,她彎下腰輕輕把白伊眼前的幾縷碎發挽到耳後。白伊輕柔地笑了笑,然後起身跟在羽的身後,朝咖啡館門口走去。
我努力用殘存的冷靜逼退即将到來的瘋狂。我猛的啓動車子,駛向離咖啡館遠一些的地方。我在遠處注視着羽和白伊上了車,然後目送着她們的車子駛離。
她們接下來會去哪?我不知道,也沒有力氣繼續跟着了。我躲在車裏,仿佛回到了遙遠的小時候。那時我總是獨自躲在學校操場的小角落裏。我記得能聽到不遠處教室裏傳來的同學和老師的歡笑聲,聲音之嘹亮如在耳畔,而我卻觸摸不到。悲傷和恐懼的汁液在身上流淌,被無數黑夜與寒冷凝結成堅硬的殼,罩住破碎的靈魂。
手機響了起來。
“溟,你在哪?”依然聽起來聲音急切。
“怎麽了?”我漠然地問道。
“所裏的工作都堆成山了,大小姐。”
“哦,這就來了。”
我機械地踩下油門,朝研究所駛去。
在實驗室一直工作到了晚上八點,我試圖用工作來麻痹自己。我整理了所有沒有整理完的實驗數據。大腦在處理工作時變得異常冷靜,工作效率也因此異常的高。結束工作後,我從凳子上站了起來,感覺一陣眩暈。我用手撐着桌子緩了一下,然後收拾東西準備離開。
路邊幾個工人正在給消防栓噴漆翻新,一股刺鼻的油漆味撲面而來。我加快腳步,想趕緊逃離這片是非之地。即便如此,油漆的味道依舊使我感覺陣陣惡心。我感覺胸口開始有些憋悶,呼吸聲越來越沉重。路邊的樹,奔馳而過的車輛開始變得恍惚。我清楚地聞到了哮喘的氣息從我的體內散發出來,就像聞到了暴風雨來之前泥土的潮濕氣味。我把包扔到地上開始找藥。有幾個行人路過我身旁,但都加速腳步離開了。這個世界最不令人意外的就是來自同類的惡意。終于,我翻出了藥,猛地吸了好幾口後,呼吸才慢慢平複下來。世界重新變得清晰。
拖着疲憊地身軀回到家後,我直奔卧室,把自己放倒在床上。
做了一個夢。
夢中我獨自一人走在海邊。海邊空蕩蕩的,只有幾個小孩子在玩耍。突然,海水開始上漲,海變得又藍又深,我很害怕,想要趕緊離開。剛一回頭,我發現自己身後的路變成了一個悠長的海底隧道。為了盡快離開恐怖的海岸,我硬着頭皮走進了隧道。海底隧道的玻璃牆感覺随時都要破碎,海水的窒息感令我加快了步伐。然而,我越往前走越發現,隧道在變窄。我跑了起來,想趕快跑出隧道。但隧道看上去似乎沒有盡頭。要不要回頭?耳邊響起了一個很大的聲音,是一位女性的聲音。那個聲音不停地說,不要回頭,不要回頭。我拼命忍着窒息感,在狹窄逼仄的隧道裏奔跑。終于,我來到了隧道盡頭。我用力舉起頭頂的鐵蓋子,眼前出現了刺眼的白光。我爬到了地面上,外面的風很舒适,我看見了一個穿着紅色上衣的女孩,她從不遠處的木門裏走出來。我好像在哪見過她。再轉頭看身後的海,發現它已經變成了一片褪色的藍色塑料薄膜……
睜開雙眼,我發現周圍一片漆黑,自己仿佛要與黑夜融為一體。窗外,對面的居民樓只剩下零星幾盞燈光了。我躺在床上靜靜感受着重新恢複正常的的每一次呼吸。痛苦褪去時,我總對自己的身體産生一種虧欠式的愛。我擡起手撫摸了一下自己的臉,我的手由于長期接觸海水和化學物品,變得有些幹燥,還長了繭子。突然想到了羽的手,她的手很柔軟。我喜歡她溫柔地、羽毛般地撫觸略過我的胸膛和腹部,我喜歡面對面擁抱時她一只手攬住我的腰部,另一只手輕柔地撫摸我的後背。
我看了眼手機,沒有任何新訊息。她現在在做什麽?和白伊在一起嗎?
手機震動了一下,收到了一條新訊息。是王一若。
“姐姐,不好意思這麽晚打擾你。我的貓咪生病了,我帶它在小診所治了兩天,但沒什麽效果。你上次提到的那家寵物醫院可以介紹給我嗎?”
自從在畫室和王一若見過幾次後,王一若對我越來越殷勤。我從羽那裏得知,王一若父母離異後跟父親一起生活。但她父親對她很不好,還酗酒賭博。王一若自己在外面租了房子,從家裏搬了出來。羽看似冷淡,實則對和她一樣從小經歷坎坷的王一若仍保留着憐憫之情。而我對這個眼神總是很複雜的青春期女孩卻同情不起來。十九歲的王一若,童年及少年時代一直經歷着情感忽視,現在又被現實的苦悶以及對未來的迷茫裹挾着,像個無頭蒼蠅一樣迫切想找到某個情感支點。于是在我出現之後,她對羽的熱情部分轉移到了我的身上。而這一點令我很厭煩。
可此刻的我,如同一只受傷的、離群索居的獅子,寂寞又無聊。我看着王一若的短信,像是突然看見了一個唾手可得的獵物。而且,這獵物還和羽有一些聯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