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28章
羽走後,我感覺自己就像地震後的一片廢墟,需要重建。我度過了一段渾渾噩噩的日子。有一次我夢見羽在美國有了新的戀人,她們在一起做了我們之前一起做的那些事。我哭着醒來了,再也無法入眠,窗外一片漆黑,我感覺自己像是處于宇宙剛誕生時的混沌之中。每天早晨醒來的一瞬間,意識到她已不在身邊時思念的感覺尤其強烈,看着窗外升起的太陽,內心卻很迷茫。我時常會想起她淡淡的洗發水的味道,那個我曾經非常喜歡的味道,現在卻只會讓我的心揪着疼。也是在那段日子裏,我重新開始閱讀、思考。我試圖在混亂中重新找到秩序。痛苦的感覺帶來的并不全是壞處。痛苦使我的生命體驗變得異常真實。我在痛苦中抽絲剝繭,逐漸成長。我學會把自己歸還給自己。
我突然發現離別在很多情況下并不是蓄謀已久,而是突然來臨的。某一天,某一刻,你生命中非常重要的那個人會突然離開你的生活,重新回到她自己的生活軌跡之中。但人的大腦有一個很靈巧的功能——人可以按照自己的方式回憶過去。和羽分開後,我腦海中留下的并不是矛盾與争吵,而是我們在一起時最快樂的場景。有時會猛然發現,自己的某些習慣和羽越來越像,她身上的某一部分像是種在了我的心裏。我又開始獨來獨往走在人群裏,像認識她之前那樣。與此同時,我再也回不到那時的自己了。
我最終決定随科考隊踏上前往南極的征程。緊接着,就一直忙于各種手續的辦理。繁忙的準備工作填充了我心裏的空白,我沒有時間去想多餘的事情,仿佛忙起來就不難受了。
科考隊十一月出發,臨行之前我需要去采購一些生活必須品。晚上逛超市的時候我偶然跟在一個衣衫樸素的老奶奶身後,她在貨架前走走停停,拿起一件件商品看了價格後又無奈地放下,最後只買了幾個橘子,小心地裝在了她的舊布袋子裏。我把她看過的商品買了下來,走到超市門口的時候交給了她。老奶奶很驚訝地看着我,我告訴她,希望這些東西能讓她開心一點。老奶奶接過袋子,跟我道謝了很久。她顫顫巍巍地過了馬路,在對面那條街一棵大樹下的石凳上坐了下來,打開了我給她的袋子。我看見她從口袋中掏出了手帕擦拭着眼角。那一刻我的腦海中浮現出很多模糊的臉龐,一些或是在現實中,或是在夢中出現的臉龐,興奮的、失落的、瘋狂的、黯淡的……
走到家附近時,天下起了蒙蒙細雨,小區公園湖邊的草地是濕漉漉的,路燈亮着,一群鴨子在湖裏游泳,撲閃着翅膀。湖面上方漂浮着層層薄霧,飽含着濕潤的生命力。白霧緩緩升起,籠罩住了綠色的樹梢。樹下,一個年輕女人正和她的小狗轉圈玩耍。我站在原地看了許久,眼眶突然濕潤了。
回到家後,我先泡了個熱水澡,然後認真準備了一頓晚餐。我已經很久沒有好好吃飯了。我仔細咀嚼着每一口食物,感受它們從我的口腔經過咽喉、食管,最終進入胃裏的過程。我看着窗外的黑夜,已不那麽恐懼,更多的是麻木。
我決定去一趟奶奶家。我和奶奶自從吵架之後還沒有見過面。去之前我心裏很忐忑,我不知道奶奶對于我和羽的事情态度是不是依舊強硬,也不知道對于我即将到來的遠行她會有什麽看法。
到家時奶奶正在廚房忙碌。她比前段時間瘦了,身體有些佝偻,頭發中間的發線越來越明顯,兩邊的白發裏夾雜着幾縷黑發。見我來了,奶奶并沒有流露出什麽情緒變化,跟我打了聲招呼就繼續忙自己的。
“不知道你要來,飯可能不夠。”
“沒事,我不餓。”
我和奶奶在餐桌前坐下。我主動提到了爸爸的新生意,很明顯奶奶對爸爸的生意沒有太大的興趣,但作為某種過渡,我們還是默契地聊了一會兒。略微尴尬的閑聊過後,餐桌上陷入了沉默。
我雙手交叉放在腿上,擡頭看了眼奶奶,終于開口說道:“我申請了去南極的科考項目,過段時間就要出發了。”
奶奶拿着筷子的手在半空中停了片刻才放下去。随後,她用慣常的語氣問道:“去多久?”
“一年多吧。”
“哦。”奶奶繼續吃着碗裏的飯,“現在去南極科考越來越常見了。我前幾天正好在電視上看了有關南極的紀錄片,那帝企鵝那麽高呢,看上去也不怕人,那極光也好看。如果我年輕的時候有這樣的機會,我也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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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看上去很平靜。我有些驚訝她居然開始關注動物和自然了。同時我覺得自己膚淺地低估了老年人接受事物的能力。或許很多事情她都懂,但由于出生年代及成長環境的不同,她需要比年輕人更長的時間來理解和做出反應。
“不過南極自然環境惡劣,你要做好準備。”
“嗯,知道。”
“上次去中醫院拿膏藥,順便給你開了調理哮喘的中藥,你有空再喝點。”
奶奶從櫃子下面掏出一個綠色的大塑料袋,“都分裝好了,一天一袋。”
這是我喝了很多年的中藥,不知道有沒有用。奶奶每次想要關心我都不會說出來,而是去醫院給我買藥。我的櫃子裏現在還堆着去年沒喝完的藥。
我們始終沒有聊到羽的事情。臨走的時候,奶奶低着頭站在水池旁刷碗,沒有出來送我。快走到門口的時候,我聽到了奶奶的聲音從身後幽幽傳來。
“藥袋子裏有一個小本子,上面有你媽的地址。”
我愣了一下,但沒有回頭,只是“嗯”了一聲便關上了大門。我機械地沿着巷子走了幾步,然後突然停下來掏出那個小本子。發黃的紙上記着兩個名字和一個地址:Eris Ye,Linda Chen。7210, Melrose Ave, Los Angeles, CA, 90046。
我知道媽媽姓葉,那Linda又是誰呢?一股複雜的情緒湧上心頭。媽媽乘坐出租車離開家的背影,爸爸離婚後時而流露出的無比孤獨的表情,奶奶把信扔進火裏的場景,奶奶看見我和羽躺在一起時驚恐的面容……各種畫面在腦海中交織着。
一滴淚從眼角滑落,落到了泛黃的紙上,Eris的名字被暈染開來,我心中曾遺失多年的母親的形象徐徐展開,她慢慢向我靠攏,像奶奶靠攏。我們三個人的生命最終連接在了一起,一股強大的女性力量由內而發。
我又路過了幾個打牌的奶奶。我的出現一下就吸引了她們的目光。我徑直走了過去,沒有理會任何人。我用餘光瞥見她們包裹着幾顆黃牙的幹癟的嘴唇微微顫抖,臉上露出了對別人指手畫腳時特有的興奮。對于她們的議論,我的內心已經沒有絲毫波動了。
出發的前一天,我來到羽的樓下徘徊了許久。她家的窗戶沒有亮燈。我不知道她在哪裏,是否已經去了紐約。但她一定在這世界的某個角落。也許,這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