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意料之外

第二天日上三竿了,我還沒有從床上爬起來。昨天晚上我的眼睛一會兒睜開,一會兒閉上,一夜沒有合眼,腦海裏,始終擺脫不掉桂枝、愛蓮和母親吵架時那兇狠的表情,更擺脫不掉村長和他媳婦的對話。

我翻了個身,郁悶地蒙住了頭。

一想到全村人都知道了我是個“野孩子”,我就感覺自己無法在鄉親們面前露臉了。以前我在街上走着,背後很可能就被他們指指點點的,只是我不知道罷了。現在我已經知道了自己是個“野孩子”出身,我還有何臉面在大街上行走?也許正是我考上了大學,他們才會如此激烈地議論我。正是母親不想讓別人議論才和他們才發生了沖突。可是,嘴長在別人的身上,你能管得了嗎?你越不讓別人議論,他們就越是議論得厲害,這種逆反心理,不止小孩子有,大人也同樣存在!

我究竟該怎麽辦?我躲在被窩裏不願出頭,任淚水無聲地流淌。

突然,弟弟站在我的床前大聲喊道:“姐,趕快起來吃飯,吃完飯咱們到姥姥家串親戚去!”

我連忙擦幹臉上的淚水對弟弟說道:“知道了,你先去吃,我馬上就起來。”

弟弟走後,我趕緊用手擰了擰鼻子讓它通氣,然後又揉了揉眼,把哭腫了的眼皮揉下去。既然父母親不想讓我知道這件事,那麽我就還裝着不知道吧,好讓他們也心安一些。

我來到洗臉架邊,摘下眼鏡對着鏡子一看,只見我的雙眼紅紅的,眼圈黑黑的,就連鼻頭也有點紅腫了。我使勁地眨巴眨巴眼睛,把盆裏的清水往臉上撩。涼涼的清水流過,受它們的刺激我平靜下來了。我拿起濕毛巾捂住臉,讓那種冰冷來刺激自己。弟弟走到我身邊好奇地問我:“姐,你這是幹嘛呢?”我把毛巾拿下來,送給弟弟一個勉強的微笑。

大路上,我和弟弟并肩走着。

今天去姥姥家走親戚,就我和弟弟兩個人。自從我姥姥下世後,只要我和弟弟在家,走親戚的任務便落在了我和弟弟的身上。其實,我和弟弟非常喜歡去姥姥家走親戚的。每次我們去到姥姥家,我大舅就會讓我妗子給我們做好吃的,臨走時,他還讓我們捎回家一些。

十裏路,說遠不遠說近不近的。我和弟弟花了一個小時的時間才走到姥姥家。一路上,弟弟和我說話,我環顧左右而言他。好在弟弟沒有在意,只要我跟他一塊走親戚他就滿足了。

看着腳下不太平坦的道路,我的心也随着路面的起伏而起伏着。以前春節走親戚,一眼望去,大地一片白茫茫。下罷大雪再刮風,路溝都被雪填平了,有時候看着是道路,一不小心就能跌進路溝裏去。這幾年春節時分基本上看不到雪了,也就也沒有了那白雪皚皚的景致。一陣冷風吹過,卷起地上的黃沙,把我和弟弟吹得灰頭土臉的。

弟弟埋怨我說:“姐,你這是幹嘛麽?也不讓騎自行車,多費勁呀,還被風刮得很難受。”

我話中有話地對他說道:“弟弟,鍛煉鍛煉吧。也許以後比這還惡劣的天氣多着吶,希望你能堅持住。”

姥姥家到了。聞聽我和弟弟來了,舅舅和妗子高興地迎出門來。舅舅激動地一把拉住弟弟和我:“好孩子,冷了吧?快進屋裏暖和暖和。”

妗子接過提包放在桌子上,滿臉微笑着說:“來就來呗,還拿什麽東西!現在家裏什麽也不缺。他舅,你先陪孩子說會兒話,我去廚房準備飯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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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舅舅拉了幾句家常後,我對舅舅說道:“舅舅,我想去給姥姥上墳。”

舅舅高興地說道:“好,好!乖,您姥姥肯定高興得很!”

于是,我和舅舅帶着東西去上墳祭祀姥姥。

一路上,舅舅的頭擡得很高。只要一遇見人,他就主動和他們打招呼:“這是我上大學的外甥女,去給他姥姥送點紙錢。”接着便是他們的贊嘆:“哎呀,看這孩子多能耐,還恁孝順。你這當舅舅的有福啊!”高興得舅舅一路上也沒有合上嘴。

我站在姥姥的墳前,眼淚忍不住掉了下來。我連忙蹲下身子,拿出打火機焚燒陰錢。舅舅則在一旁“噼裏啪啦”地放起了一挂鞭炮。

我清楚那是我委屈的淚水,也是我想對姥姥傾訴的淚水。可是,在這個家家都歡慶的日子裏,我不能破壞這個好氛圍。

給姥姥送的紙錢燒完了,我的情緒也基本上平靜下來了。于是,我和舅舅收拾好東西回家去。

一路上,舅舅的問題很多,我不停地向舅舅解釋着我的學校、我的專業、我的老師、我的同學,以及每頓飯吃什麽、吃多少。完了,舅舅又問我爸媽身體如何,莊稼怎樣,收入如何等,我又耐心地作了回答。等這些問題回答完了,我們也回到了舅舅家。接着,舅舅又問起弟弟的有關情況來。

趁着弟弟和舅舅說話,我來到廚房看望妗子。妗子一見我就連忙說道:“咦,閨女,你咋來廚房了?快回堂屋和你舅舅說話去吧。”

我笑着說:“妗子,我來看看能幫上你什麽忙。”

妗子連忙擺擺手說:“沒啥可幫的。”

我走到妗子身邊說道:“那我就陪妗子說說話吧。”

聽妗子說,我和弟弟小時候都不好養活。原因是母親沒有奶水,我和弟弟都是喂奶粉長大的。因此,家裏比較拮據。尤其是我小時候還得了一場大病,住院治療了十多天,花了一大筆錢,還是舅舅和小姨拿出來一部分才幫爸媽度過了難關。

打那時起,父母親就拼命地幹活掙錢還債。盡管舅舅和小姨一再說:“不用還了,不用還了!”,可是父母親總是覺得心裏不踏實,兩年後,他們把欠舅舅和小姨的錢都給還上了。

“哎呀,養活個孩子可真是不容易!尤其是你爸、你媽,真難!”

妗子若有所思地對我說道。

妗子說的這些事情父母親一次也沒有對我說過。我只記得小時候我要什麽他們給我買什麽,和別人家的孩子一樣嬌貴。

我想了一下連忙問妗子:“妗子,為什麽我媽沒有奶水?喂奶粉多浪費呀?那可真是一大筆開支呢,我說我家怎麽比別人家窮。”

妗子支支吾吾地說道:“我也不知道是咋回事兒。可能你媽的身體不好,奶水不能吃吧。這樣的人家還不少呢,生了孩子奶水不管吃,一吃小孩兒就拉肚子。有人說是大人的奶太熱的緣故吧,小孩子消化不了吧。”

我心裏想:這是什麽破毛病?!母親的奶水孩子不能吃,打死我也不相信會有這等怪事!哼,你就搪塞我吧!

于是,我窮追不舍地追問妗子:“我媽的身體到底咋啦?有什麽病嗎?”

妗子一看沒法解釋了,趕緊對我說道:“哎呀,乖,別說了,沒事兒。你趕緊盛菜吧,不然的話就糊鍋了。”

妗子已經提高了警惕,看來我再追問下去也不會有什麽結果了。于是,我就站起身來幫妗子盛菜、端飯。好在我今天給舅舅拿了兩瓶酒,啥事兒等舅舅喝了酒以後再問吧。

我的舅舅今年已經五十八歲了,比我母親大了兩歲。他的個頭比我父親高一點兒。舅舅頭頂上的頭發已經掉光了,只剩下耳朵旁和後腦勺周圍稀稀拉拉的還長着一些。他的臉龐和母親有三分相似,眼睛不大,鼻梁不高。舅舅平時除了幹活、掙錢外,唯一的愛好就是喝酒了。三杯酒下肚,他咂咂嘴,感覺好似神仙一般飄飄然了。這個時候,老天爺是老大,他就是老二,一切順着他還則罷了,不然的話,他會拉住你說個沒完沒了。別人都知道他這個毛病,一般喝酒都不愛叫他。舅舅也是一個有脾氣的人,想喝了,就自己小酌一番,然後上床睡覺。

妗子向來就讨厭舅舅喝酒。喝酒花錢不說,還毀壞身體。用她的話說那叫“兩頭不值”。不過,她當不住舅舅的家。其實舅舅的酒量也不算大,半斤酒就能讓他睡上老半天了。

妗子是個典型的農村婦女,既能吃苦又能耐勞,啥事還老有眼色。我姥姥在世的時候經常誇妗子“能”,她們婆媳兩個基本上沒有磨過嘴。這在農村是很少見的。所以,村裏的老少爺們兒對舅舅還是非常尊重的,啥事不過分地和舅舅較真,就是因為他把家庭問題處理得很好,自己和媳婦都非常孝順,老人很滿意。這一點兒是舅舅在街坊鄰居面前驕傲的資本。

我和妗子把做好的飯菜端上了飯桌,舅舅立即拉着弟弟坐了下來。我轉身走到提包前,打開提包,把我帶來的兩瓶白酒拿了出來。

“舅舅,我給你帶來兩瓶好酒,你嘗嘗味道怎麽樣。”我把酒瓶遞給了舅舅。

舅舅一看到酒瓶,立即眉開眼笑地說道:“好,好,我嘗嘗,那我得嘗嘗!”

舅媽想阻攔:“哎呀,還喝啥酒啊?”

舅舅把眼睛一瞪說道:“咱外甥女給我帶的好酒,我還不應該嘗嘗嗎?又不是外邊的。去,拿酒杯去!”

我也連忙附和着說:“那是,那是,今個高興,應該的。”

妗子站起身來從櫃子裏拿出幾個小酒杯放在了舅舅的面前。

這是一種透明的小玻璃杯,酒杯身上雖然沒有雕刻什麽花樣,可看起來晶瑩剔透的,很惹人喜歡。這小酒杯一杯酒大約是半兩的容量。我計算了一下,如果我和弟弟每個人敬舅舅四杯酒的話,那就基本上到舅舅的底線了。于是,我站起身來,擰開酒瓶蓋子,先給舅舅倒上了一杯,然後,又倒滿一杯放在妗子的面前,最後我又倒滿了兩杯,遞給了弟弟一杯。

我端起酒杯對舅舅說道:“舅舅,感謝你和妗子這麽多年來對我和弟弟的照顧。要是沒有你們,就沒有我和弟弟的今天。舅舅,我先敬你一杯酒,然後我再敬我妗子一杯。來,讓我先表達一下我對您的敬意!”

“好!”舅舅興奮地說道:“好,閨女,我喝起這杯酒!說句實話,今個兒我簡直是太高興了!”

舅舅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我又給舅舅倒了一滿杯放在他的面前。然後,我又端起酒杯對妗子說道:“妗子,非常感謝你,你就像我媽一樣對我們好,我永遠也忘不了你和舅舅的恩情。來,妗子,我也敬您一杯酒。”

我舅舅一拍桌子說道:“他妗子,喝!咱閨女孝敬你的,你必須得幹了!”

妗子皺着眉頭,慢慢地端起酒杯。她先把酒杯端到鼻子底下聞了聞,然後閉上眼睛,一仰頭喝下了杯中酒,辣得她連忙坐下來夾菜,邊吃邊說:“我的天哪,辣死我了!哎呀,我以為那酒多好喝哩,你還成天喝那麽多,也不嫌辣得慌!”

我坐了下來,朝弟弟使了個眼色。

弟弟心領神會地拿起酒瓶子,學着我的樣子,先給舅舅和妗子滿上,然後,敬完了舅舅敬妗子。我妗子兩杯酒下肚就招架不了了,她急慌忙大口大口地吃起菜來。

也許妗子害怕我和弟弟再敬她酒,她像趕集似地吃了一個蒸馍後,就站起身來說道:“我吃飽了,你們幾個慢慢地吃吧。我去看咱村的新女婿去。”

“你這老娘們兒,這麽老了還喜歡湊熱鬧。”舅舅用筷子指點着妗子說。

我連忙勸說舅舅:“你就讓我妗子出去玩一會兒吧。要不是過節,每天都忙得不得了,哪裏還有閑工夫跑着去看人家的新女婿?”

舅舅笑了笑說道:“那好,你去吧!”

妗子離開後,我和舅舅都沒有顧忌了。我先是敬舅舅三杯酒,然後又讓弟弟再敬三杯,酒瓶子裏的酒已經下去一半了。

弟弟也不想再喝酒。他慌忙扒了幾口飯,拿起一個饅頭夾了一點菜站起來說道:“我出去玩會兒去!”逃也似地跑了。

舅舅的臉已經紅得不能再紅了,看起來還真像人們所說的紅臉關公。與此同時,舅舅的話也多了起來。他有時指手畫腳,像指揮人在幹活;有時瞪着兩只眼,就像和外人吵架一般。

我一看舅舅喝得差不多了,就殷勤地給他夾菜。然後,我又把他的酒杯給滿上說:“舅舅,我表哥、表嫂都不在家,這大過節的,就讓我來陪你喝個痛快吧!”

舅舅接過酒杯,二話沒說,又一飲而盡。

我立即又給舅舅把酒杯給滿上了。

“舅舅,要不是你,我和小弟說不定就活不到今天,全靠舅舅您的照顧!不然的話,我爸我媽不知道作難要作成什麽樣子呢。”

我想把話茬一步一步地引到我的問題上來。

舅舅瞪着發紅的眼睛,舉起他的右手說道:“閨女,你還不知道吧,你媽作的難太多了!”

我點着頭附和說:“是的,肯定作不少難了!”

舅舅接過我遞過去的酒杯,又一飲而盡。他放下酒杯拿起筷子想夾菜,可右手已經有點不聽指揮了。我看了看那酒瓶子,裏面剩下不到三兩酒了。

我連忙夾了一點菜送進舅舅的嘴裏。他邊嚼邊說:“嗯,我說閨女,要不是我,你媽啥事也辦不成!她有點擔心:将來要是把你們養大了你們拍拍屁股都走了,那她該咋辦?所以,你媽她擔心。最後我說啦,咱養大的孩子,絕對不會走的!是吧?咱待她們比親生的還要親,那他們還走個啥?人家不是常說:生恩沒有養恩重嗎?這話、這道理誰不懂呀?再說,孩子大啦,和那邊就沒有什麽感情啦,還走啥呀走?是吧?”

我一下子驚呆了:“原來我竟然不是母親親生的,而是他們抱養的!”

舅舅沒有覺察到我那吃驚的表情,迷糊着眼繼續高一聲低一聲地說道:“閨女呀,你媽可是真不容易。你爸媽他們兩個不能生養,這人過一輩子總得有個孩子吧?是不是?要沒有孩子,那你還過個啥趣呀?你老了,誰給你送終?所以,我說讓你爸媽抱養個孩子吧,他們就答應了。通過關系,我們去了西部山區。你老家窮,養不起你,就把你給我們啦。哎呀閨女,你小時候的事兒可真不少。不是今兒個有病了,就是明兒個吓住了,嘿嘿,就沒有好的時候。也不知道你小時候咋恁嬌貴。所以,你媽就作大難了。還好,熬了幾年,總算熬過來了。”

我沒有說話,機械地遞給舅舅一杯酒。舅舅接過去,只喝了一點兒就放下了酒杯。他接着說:“閨女,我沒有想到你出落得這麽好,你弟弟也是。看到你們兩個這麽争氣,我高興啊。你六、七歲的時候,咱有個遠門親戚聯系你爸媽:問有個大閨女生的小男孩兒你們要不要?保證沒有啥後遺症。你想想,那大閨女嫌丢人,怕娘家門裏的人不認她。再說年齡也小啊,還不到結婚年齡,她也沒法養活呀。所以,她就想偷偷地把孩子送給別人養活。你弟弟也是命苦孩兒呀,我們到現在都不知道是誰生了他,就知道他的媽是個大姑娘。所以,就讓你爸媽把他抱回了家。啧啧,看看,現在長得多好!一轉眼就長成大人了,再過兩年,就成頂梁柱了。”

什麽?我弟弟也是抱養的?而且還是大閨女生的“野孩子”?我驚呆了。

一時間我的大腦裏灰蒙蒙的一片。幸虧舅舅喝多了,不知道對我說了些什麽,他的潛意思裏只是想和我說些親近的話、高興的話,沒曾想,他竟把一個天大的秘密對我全盤托出了。

舅舅親熱地拉住我的手說道:“閨女,你要是想找你的親生父母,我領你去。當時我就給你媽說了:孩子長大後,她的身世咱不瞞她,讓他們自己選擇。反正不管咋選擇,我相信你們姊妹兩個會孝順他們,你們一定會給你爸你媽養老送終的。我說得對吧,乖?”

舅舅見我沒有應聲,又大聲問了一遍:“你說我說得對不對?對吧,乖?”

我清醒了過來,連忙答應了一聲:“舅舅,你說得很對。你放心,我一定會給我爸我媽養老送終的!”

舅舅搖晃着他的手,很滿意地點了點頭。

我一看舅舅确實不行了,再不去睡覺就支撐不住了。于是,我連忙扶他站起來,把他攙到床上。舅舅剛躺下,就響起了響亮的呼嚕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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