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第七十六章

白商這一覺睡得很沉,醒來時十分恍惚,恍惚到仿佛已經過了一百年那麽長。

軍帳中香爐流煙,帳外亮堂堂一片,似是一片晴意。

沈瑞葉身上帶血的鱗甲沒有換下,安靜地陪在她的身側,在床榻上趴着睡得并不安穩,其側臉被帳外的光籠罩出一股毛絨感。

望着心愛人的睡顏的這一瞬間,是一個十分奇特的瞬間。

這一瞬間對于白商而言,有一種瞬間即永恒之感,仿佛兩個人可以這樣安安靜靜的老去。

白商自認不懂如何愛人,小時候那些經歷盡管已經過去,但不可避免的在人的精神上鑽出縫隙。

是以在為人處事的情感上,白商總是有些空缺的。讀書的時候,太傅總說,男子娶妻,女子嫁人是天下常事,即便是皇子公主也難以幸免。

這确實是天下人共認的常理,白商有些明白,但僅僅是有些。

那時她的年齡和經歷都不足以讓她對這個問題展開深思。但她那時便想過,若是一個女子不論如何非要嫁給一個男子,那麽沈瑞葉便是她最好的選擇。

而現在,即便在國家留存之際,這個白商已經無需再考慮這個問題的時候,她還是會因為沈瑞葉在身旁,而産生一種強烈的歸屬感和安全感。

白商姑且稱之為愛。

沈瑞葉俯在床榻上,眉毛突然動了一動,白商忽然很想看一看他的眼睛,便伸出手在他臉上戳了一戳。

也正是伸出了手,她才發覺自己十個指頭上都被很好的包紮了起來。

沈瑞葉的鼻子輕輕吸了一下,沒有立刻醒來,外頭的光照進來,将他的耳廓照得透亮。

白商撇了撇嘴,用裹了紗布的指頭輕輕揪住他臉側的餘肉,“你快醒一醒。”

睡夢中的人似乎感受到了什麽,終于迷蒙地睜開了雙眼,看見白商的一瞬,那雙眼如雲散見日出一般亮了起來。

沈瑞葉鼻子忽然酸了,忍淚道:“你醒了。”

白商點了點頭,從他的嗓音裏聽出了一絲苦澀。

沈瑞葉伸手,摸了摸脖頸,站起身的時候腰上的佩劍冷不丁碰了一下床沿,發出砰得一聲,他這才發現自己身上的鱗甲上全是鮮血,在這樣的時刻,十分難看。

他用一側的絹布給自己擦了擦手,然後伸手将被子給白商往上扯了一扯,又将她的手塞進被子裏。

白商的手雖然是腫的,但是整個人從頭到尾都清減了很多,她體格原本就不強健,冬日裏容易抱恙,在受刑的時候,疼痛難耐,口中亂咬,生成了許多傷口,昏迷期間,一點湯水都喂不進,這樣一來幾乎瘦脫了相。

昨日繁州城一戰徹底告捷,但沈瑞葉眼下的淤青仍然未散,他望着白商消瘦的面頰,問道:

“你想吃什麽?喝什麽?我夥房給你做。”

“我想吃烤紅薯。”

白商一面說着,一面被沈瑞葉鱗甲上的鮮血映紅了眼。

“我昏睡了幾天啊?是……打得很猛烈嗎?”

沈瑞葉後退了一步,避開她想觸碰的手,“不久,都結束了。”

确實都結束了,但是戰事,一旦開始便必然沒有勝而不傷的道理,這一仗打到最後,皇城衛首領忽然領兵投降歸順,這是他們的軍隊所得到的,但是他們也失去了很多……

“都結束了?”

白商坐直了身子,“這是什麽意思?”

沈瑞葉沒有來得及回答,眼睛裏閃過一絲黯淡。

這一瞬是與白商初醒來時截然不同的一瞬。白商十分敏銳的捕捉到了那一絲黯淡,心中升起一股難以言喻的不妙感。

“說啊?”

沈瑞葉正要開口搪塞,帳外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打斷了他的思緒。

素律已經掀了簾子進來,看見白商醒了,激動欣喜之餘,已有淚花悄然冒出她的眼眶。

沈瑞葉登時拉住她的胳膊掀開帳布往外走去。

帳布一開,一陣雪風鑽了整個空子,往帳內湧了進來。

素律口鼻被灌了風雪,猛地呸了幾聲。

“沈将軍,你這是幹什麽?”

“非是臣要冒犯王女,而是商商如今有傷在身,才剛醒了,實在不應該知道這幾日的事。”

他說着,抱拳躬身。

“可是商商是大寧的公主,我覺得她應當知曉。”

素律應得堅決。

“她受不住,她真的受不住,就當臣求王女了。”

說罷,沈瑞葉撩了袍子,膝上彎了一彎。

無人願見松柏寒枯,勁竹折損。

素律忙伸手虛托了一把,道:“我答應你就是了。”

沈瑞葉這才安心離去。

素律進帳,白商已經冷了一張臉。

“商商,你快躺好再睡會兒,沈将軍說去弄些吃食,等會兒就回來了。”

“剛才你們在幹什麽?”

素律裝聾作啞道:“什麽幹什麽?我們什麽也沒幹啊。”

白商不語,伸手朝帳外指了一指。

帳外亮光大盛,幾棵枯樹的影子幹幹淨淨地映在帳布上,從裏頭看清晰可見。

“商商……”素律心虛喚道。

白商已然覺察到不對,伸手握住她的雙手,“你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麽?他方才與你說了什麽,為什麽會是剛才那般姿态……他從不輕易……”

她沒有發覺自己嗓音中的哽咽,“他從不輕易卑膝。”

素律已經驚慌失措,伸手去推她的手,卻又害怕傷到她,因此作了無用功。

“你告訴我。”

“你會受不住的,商商,我不能說。”

風吹起了帳布,一開一合之間,外頭亮堂的雪光散溢進來,白商這才看清,原來外頭并非晴日,而是落了雪。

二月初雪,快到年關了,但是外頭除了風聲,只剩将士們飄渺的痛呼聲,餘下的是一片靜谧。

白商阖目落淚,伸手掀開被子就要下榻。

“你要幹什麽,你不能下去,你身上還有傷沒好。”

“你既不願告訴我,我親自去問,外頭的将士們不會瞞我。”

她說着,雙腳已經踩到了地上的鞋。

“商商,你也知道方才沈将軍是一副什麽姿态,他就是為着你着想,求着我不讓我說,你現在……我能怎麽辦?”

“他若為了瞞我而對別人屈膝弓背,你去告訴他,我看不起他!”

聽她說完這句話,素律都愣了神,趕緊擡眼。

白商面上因氣血翻湧而微微泛着紅潮,胸口快速的起伏着,明顯是氣懵了才會說出這樣的話。她自知失言,靜默地坐在床榻上。

“我說,我說,但是你要做好心理準備,這三日當真發生了不少事。”

素律無奈妥協,眼泛淚花。

帳內地面上原本結了冰,現下叫爐子暖化成了一灘水。

白商起初沒有發現,現下看着這一灘水,支起耳朵等素律說話。

“白帝死了,顧将軍死了,如鳶沒了……”

“什,什麽?”

一道驚雷在白商腦中炸開。

這話似是茫然輕喃,但在場能應這句話的,只有素律一個。

素律原先壓抑的情緒已然崩潰,在榻前哭得一榻糊塗。她沒說話,一面哭着,一面伸手将白商的雙腿胡亂塞進被窩裏。

白商木偶人一般地順從着她的動作,自覺心涼了半截,腿上的溫暖似乎也被緩緩抽走了。

不同環境下生長的兩個人,擁有不同的心氣與信仰,期望着不同的期望。

素律不能切身體會白商此刻的感受。

白商自被人從水裏撈上來,便連着燒了兩日,夢呓了一日,吃不進東西,藥也險些灌不進去。

期間顧棠腹背受敵,為國殒身。李如鳶失去腹中孩子,而後跳崖身亡。

這些不幸事的發生,素律幾乎都是親歷者,是以雖然她無法對白商當下的情緒感同身受,依然想讓白商盡快平靜下來。

“但是商商,陛下死了,白昭已經回京,不日新皇繼位……整個大寧都會守得雲開見月明的。”

白商是一副失了魂的模樣,素律顫着手去晃了晃她的肩膀。

白商轉頭,“你,是不是在诓我。”

說完,她卻一口氣沒有提上來,喉中嗆了一下,一股酸澀湧上來,俯在床榻上咳了半晌。

她疑心自己聽錯了,但是沈瑞葉此前的狀态,素律的眼淚,一切都切切實實地告訴她,這是真的。

“我沒有诓你啊……白昭昨日啓程回的京,将那個狗賊和四皇子一并帶回去,說要關進那個什麽獄。”

“素律。”

“啊?”

“謝謝你告訴我。你先出去吧。”

素律伸手撫上她的肩頭,眼目中流露出擔憂,“你沒事了嗎?”

白商提氣回道:“我沒事了,就是有點乏了,我想睡會兒。”

素律依舊有些猶豫:“好……”

白商心肺之間那一味酸澀陡然變成了強烈的血腥味,一口鮮血猛然湧了出來。她伸手去攔,鮮血登時順着手掌衣衫淌到地上。

帳前堆了很深的雪,素律已經掀開簾子,還沒待回頭再看一眼,便陡然聽見身後難以抑制的聲音。

“商商……商商。”

素律凄聲叫喊着,雙手扶持着白商,又朝外喊道:“有沒有人,有沒有人在……”

白商閉了閉眼,胳膊上驀地失了力,軟趴趴落了下去,整個人都趴在床榻上,再也沒了聲響。

帳外沈瑞葉已經換下了鱗甲,手上兩個熱乎乎的烤紅薯沉沉落地,融化了一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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