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第七十七章
兩日前,繁州城一戰水深火熱,淩衍自得知李如鳶的消息,便連夜從京城趕至繁州城。
是時,羽軍與靈軍兵臨繁州城城門之下,衆将士在門前吶喊高呼,幾乎攻破城門。
殘陽若血,黃煙漫天,懷遠大将軍顧棠于沙場之上勒馬阖目,身上的傷隐隐作痛,遠處将士吶喊聲順風而來,震耳欲聾。
皇城衛集聚大部分力量于城門處抵抗羽軍,槍林箭雨向羽軍襲來,也便是說城後方定然兵力不足以抵抗乾州軍。
半晌,顧棠睜了眼,策馬向前,攜乾州軍神不知鬼不覺繞至繁州城後突襲。
*
繁州城門之前,白昭與沈瑞葉尚在前方厮殺,腳下伏屍遍地,眼前莽莽黃煙。
沈瑞葉望了望場上飄揚的各種軍旗,奇戎兵、羽軍、皇城衛,卻獨獨不見乾州軍的。
他扯缰回馬,奔至白昭身側禀告道:
“顧棠不見了。”
白昭一面用劍鞘擋下一支飛箭,一面淩厲問道:“他是要幹什麽?”
這一句話沈瑞葉也不知如何回答,這些日子他将自己的思緒全放在了白商和羽軍身上,自顧棠來此,并未尋時間與他交談。
但顧棠此人他還是有些了解,讀過書,上得了戰場,知禮節明道理。
但有一點,就是太愚。
自他知曉自己的發妻亡故并非意外,而是有人蓄意,便刻意去查了很多,其間各種陰謀雖然時過經年,卻仍然能夠查出一些蛛絲馬跡。
而杜允,正與這件事相關。
沈瑞葉擡起頭望着白昭,卻被自己心中的想法驚得背後發涼。
“我或許知道他去哪了。”
*
兩軍交戰依舊熱火朝天。
繁州城內卻是一片凄涼,顧棠方才攻進城門,皇城衛便誘敵深入,好在乾州軍殺伐果決,一番打鬥下來,雙方皆所剩無幾。
顧棠一人一馬一劍在城中前行,看殘陽席卷街道,黃沙遮迷人眼。
這是被戰亂肆意淩虐之後的景象,城中死傷遍地,房屋倒塌。
顧棠握了拳,手上的傷口中登時湧出鮮血來。
這裏,這個國家……都是杜允的手筆!
他想着,正要驅馬往前,忽然從兩側破敗的屋中陸陸續續竄出來幾十個兇神惡煞的人,皆手握長槍,面戴銀色面具,銀色的面具泛着寒光。
枯朽房屋被折騰出一股嗆鼻的煙,顧棠眯眼望去,那些人所戴的銀色面具上皆綴有連環花紋。
他登時驚了一驚——這是杜允的親兵,杜允私自豢養的死士。
杜允與钰妃勾結之後,钰妃便建立的暗營,暗營之中的暗衛多半都是杜允各處搜羅的人,分三六九等,最厲害的一等,佩戴連環花紋面具。
顧棠曾聽說過,能戴上連環花紋面具的死士,手上都掌握了千百條人命。
“受死吧。”
那些死士沒有多言,執槍往前。
顧棠暗罵一句,執劍與他們展開周旋。
火氣蒸天,濃煙引得天色變,而此城中,幾十人圍攻一人。
那幾十個死士皆訓練有素,配合默契。顧棠原就負傷,幾個回合下來,他只覺得傷口掙裂,鮮血外溢。
那死士人多勢衆,銀槍鋒利,刀刀往要害處刺去,目的明确,下了死手。
來來回回幾個回合,顧棠已然不能自保,身上已經添了數道新傷,手臂、大腿、胸前,都被銀槍戳出血洞。
血泂泂流淌,似乎也帶走了他身上的溫度,他遍體生寒,沒有了力氣。
顧棠無力地撐劍跪地,兩耳如蚊蠅嗡嗡,心內卻一片死寂,他擡眼望着面前一群銀光閃爍的面具,知曉自己今日難逃此一劫。
回想今生,半生順遂,半生坎坷,前頭都在為自己的殺妻仇敵盡忠,後面都是為報仇而茍活……唯一對不住的是一個早逝的妻兒和孤身的弟弟。
人死尚可以和九泉之下的人團聚,但活人……他的弟弟顧棣不好好讀書便上了戰場,也從未習過武,在戰場上尚難活命……只能在這漫漫人世間,執一物,思故人。
他還答應了顧棣說要定居乾州……他想着,疲憊地眨了眨雙眼……
他要食言了。
死士們執搶側身而立,冷眼看面前這個高大的将軍再無求生之心,索性一擁而上,要将銀槍狠狠地戳在對方身上。
暗紅天光抿成山巅的一條血線,逐漸消散。
顧棠再無力氣掙紮,絕望地閉上眼靜靜受死。
恰在此刻,遠處的城門外陡然傳來一聲怒喝:“住手!”
顧棠虛弱的睜開眼,回首望去。
洞開的城門之中,沈瑞葉身披鱗甲騎馬立于其間,其身後烏泱泱的羽軍如海水一般倒灌進來,将死士們全部包圍。
“可笑。”領頭的死士嗤了一聲,随即擺手。
餘下的死士手上依舊無留情之勢,無數支尖利的銀槍冰冷地跪戳進地人的軀體之中。
霎時間,只聽見一陣血肉被刺穿的噗嗤聲音。
沒有一絲悶哼和痛呼。
沈瑞葉才從城門前處策馬行至人前,竟避無可避,眼睜睜見此一幕。
他登時牙齒龃齬,額上青筋猛然暴起,伸手拔劍出鞘,寒光淩冽之間,他起身踏馬越至空中,大喝一聲。
衆羽軍将士見此,也皆舉槍與死士打鬥起來。
顧棠依舊保持着撐劍跪地的姿态,沈瑞葉落在顧棠身側,顫抖着将顧棠輕輕地從地上摟起,讓他的頭靠在自己的膝上。
不過片刻,顧棠身上的血,順着鱗甲淌成了一條涓流。那一身泛着銀光的鱗甲躺在鮮紅的血泊了,十分的刺眼。
他面上已成烏青,眼睛仍然死死地睜着,口吐鮮血但嘴唇微動,似還有話要講。
“顧大哥,你要說什麽,你說我在聽着。”
沈瑞葉含淚俯身,膝上的顧棠似是用盡全身力氣将頭輕輕往上伸了一伸。
他話音囫囵模糊,斷斷續續的不成樣子。
“轉告……顧……顧棣……讓……讓他……好好……活着。”
沈瑞葉依舊從這聲音裏聽出了不舍。他淚水灑落,尚未應聲,便感受到膝上那人脊背一僵,身上的溫度一點一點褪了下去。
他猛地吸了吸鼻子,将自己眼中那一把淚逼了回去,咬牙說了句,“好,我會轉告顧棣,你放心走吧。”
說罷将顧棠放到地上,一方白絹覆頭。轉身提劍朝那群死士走去。
*
與此同時。
繁州城黑崖之上,李如鳶臨崖而立。
冷風呼呼地從她身側吹過,她卻絲毫感受不到冷。
世間事有黑才能襯托出白,沒有溫暖便沒有寒冷。
李如鳶便仿若掉到了一個大冰窟之中,沒有一點是溫暖的,是以便也沒有一處是寒冷的。
“鳶兒,別動,別再往後退了。”
淩衍站在數步之外,看着李如鳶被風吹得搖搖欲墜,伸出手要去撈她。
但淩衍每接近一步,李如鳶便後退一分,崖邊大風吹得猛烈,她每一個動作都讓人感到驚慌。
“鳶兒,我求你了,你別再動了。”
淩衍幾乎跪地,求着李如鳶回來。
風沙掠眼,李如鳶一身素衣,不配釵裙,雙眼通紅地看着眼前的人,心中卻無動于衷,一點波瀾都泛不起來,她絲毫沒有要回身的意思,眼眸之中沒有一絲求生的欲望,只有向死的決絕。
那樣的目光,令人看了心生絕望。
淩衍望着這樣的目光,胸腔之中不停的顫抖,“鳶兒,我們以後,還會有孩子的。”
“我們?孩子?”
李如鳶眸中終于有了一點神色,擡起通紅的眼睛望着他,“沒有我們,也沒有孩子了。”
聽她說完這句話,淩衍徹底慌了。
李如鳶自顧自道:“孩子或許就是知道有一個這樣的父親,才會選擇離開。”
她深提了一口氣,口中呼出的暖氣在空氣中泛白。
“淩衍……你可真卑劣啊。”
她說着,往後又退了一步,崖邊碎石落了下去,但根本聽不見任何聲響。
風很大,将她的素衣吹得宛如一朵盛開的昙花。
淩衍絲毫沒有在乎那一句戳心之言,此刻往前膝行了兩步,“鳶兒,別……別……我求你了,別這麽對我……”
“我死了,你還可以續弦……”
說到這一句,李如鳶忽然笑了一聲,眼中笑出恨淚,“其實,我真想親手殺了你。但我太累了,淩衍,我死了你也不過成了鳏夫而已,你這樣的人,估計也不會傷心。不用在我面前裝模做樣了,你不是已經拿到你最想要的了嗎。”
“沒有,鳶兒我只想要你,你的父兄不是我殺的。我是李将軍的女婿,是他的半子,我不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你信我……你知道我的,我不會的……我是……愛你的……”
淩衍含着淚,唇上烏青,身形在風中一顫一顫,但是比起身上的冷,更難過的,是他心裏的冷。
李如鳶望着遠處的山景,搖了搖頭,撩開被風纏到脖子上的頭發,從腰間綢帶裏取出一件亮晶晶的物什抛給淩衍。
那是淩衍已逝的母親留下的發釵,淩衍望着手裏的發釵,又望了望被烽煙映得火紅的天邊,思緒陡然回到了他們初遇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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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國十二年四月末的春蒐,白帝會邀請全京城有頭有臉的世家大族皇親國戚。
因着淩衍是如今國公府的獨子,所以即便是他的母親出身微賤,也還是受邀在列。
那時淩衍初從鄉下入京城,便已經知曉利用身份在京中立下威嚴,一些頑劣的世家子弟心中懼他,便總是圍着他,在他身邊當狗腿子。
身份上的優越,确實讓淩衍在京中過得生龍活虎,但是國公府的外強中幹,也着實讓他感到心驚。
春蒐之前,纏綿病榻的淩國公将他喊到身前,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了一番語重心長的話。
“衍兒,如今大寧眼看着便如危樓一般,你的兩個哥哥走後,陛下便收回了兵權……但是在這等情形之下,唯有掌握了實權才能穩住家族地位,淩氏一族才能長盛不衰……衍兒,你要争氣。”
淩衍對淩國公并無多少感情,也并未在國公府久待,是以他雖然明白淩國公對自己的期許……但是他不能切身體會到,甚至有些抗拒。
淩國公告訴他,骠騎将軍李氏家中有一女适齡待嫁,且李氏素來只有兵權,若要穩固根基,必然也需要國公府的扶持。
言下之意,李如鳶是一個很合适的人選。
淩衍應是,但卻不禁腹诽,人家姑娘家的幸福,為什麽要因為綁在權勢之上?老頭子年紀大了胡說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