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第七十八章
淩國公病得越來越重,每日卧榻不起,整個國公府傾斜在淩衍的肩上,他再不願,也到底對李氏手中的兵權起了幾分心思。
春蒐那日,陽光明媚,萬裏無雲,淩衍在校場上,遠遠的見着了淩國公口中的李如鳶。
聽聞李如鳶自幼跟着哥哥一同習武。
此話不假,她在校場上馳馬揚鞭,無論是拉弓射箭,還是舞劍使鞭,都不曾輸給其他男子。她穿着一身黃衣,宛如一只靈巧可愛的小黃莺上下舞動,明豔奪目。
直到大家一起前往馬棚裏挑馬的時候,淩衍才真正第一次看見李如鳶,那群總是圍在淩衍身側的頑劣世家子弟,走至李如鳶的身側刻意撞了一下李如鳶,将她撞到了六公主的身上。
身後起了嘈雜的聲音,淩衍回顧。
那一眼他一輩子都不會忘。
他原以為能在校場中騎馬射箭舞劍揚鞭的女子,必然長得十分清冷幹練,甚至是高冷嚴肅。
但李如鳶不是,她有一張白淨的鵝蛋臉,說話的時候兩側的梨渦隐約可見。
那日天氣晴朗,陽光落下來,釀成烈烈金輝,那金輝活潑跳躍,逃過海棠花葉的遮蔽,偏巧不巧地落在她幹淨的側臉上。
她的面上因為惱怒,還泛着紅,抿唇咬唇之時,她唇邊的梨渦若隐若現,仿若含羞。陽光将她的杏眼中的眸子照得十分澄澈,睫羽忽閃如蝶。
淩衍不敢想象,那樣一張面孔,若是在他眼前笑起來,該是多麽的美好。
只是想着,淩衍便覺得自己喉中好似含了蜜,心似乎和那光輝一樣在濃豔花陣之中跳躍。
她一切的一切都是那麽的可愛,時間仿若在這一瞬停滞了下來,萬籁俱寂,唯有胸腔中那一顆心傳來的震顫的跳動在提醒着他。
半晌,淩衍自覺失禮,不舍地撤回了目光,扭頭往前走了。
選完馬後,大家便一齊入了林場,淩衍也不知自己是否刻意,但視野之中總是第一眼望見那一抹嫩黃色,她的馬術很好,縱馬如箭一般在林中疾馳。
後來,便在別人設好的陷阱之中,偶遇了身受重傷的李如鳶。
*
時值春夏之交的傍晚,可見天邊燦爛熱烈如火的紅霞,殘餘的霞光透過樹葉,映照在李如鳶明豔的側臉上,她伏在地上,左胸側中了一箭,鮮血淋漓地淌了下來,怎麽也止不住。
“你受傷了。”
不知是否緣分使然,淩衍是恰好路過此處的。
李如鳶捂住傷口的手緊了一緊,整個人對他十分防備,但那一雙杏眼之中除了倔強,還飽含着一絲若有若無的求助。
那時的淩衍并不知曉李如鳶對他的印象很不好,也感知不到她有那麽點怕他。
“我來幫你。”
“你要幹什麽?”
她的聲音也很好聽。
李如鳶身子登時往後退了一退,淩衍輕柔的攥住她的手臂,護住她的頭讓她靠在樹上。
“我會簡單的處理傷口,你傷的很重,血止不住的話,你就見不到明天了。”
淩衍小心地控制着自己的語調,想讓聲音聽起來更可靠。
但他在此處天生生疏,李如鳶聽見的,全然是另一種情緒。
李如鳶咬着唇,問道:“會很痛嗎?”
“會很痛。”
李如鳶略微思考了一會兒,汗水順着她的額頭留到下颌,“你動手吧。”
“唐突了。”
淩衍說着,便要伸手去解她的衣衫。
“你做什麽!”
她大驚失色,往後聳動之時,扯到了胸前的傷口,痛不欲生。
“傷在胸側,需得……”
李如鳶當下自然是知曉需得如何了,只是她此刻痛得難以說話,仰着脖子咬唇緩痛。
再低頭時,淩衍已從從懷中掏出一個釵子。
“這是我母親的遺物,我以此物作保,我會親自向陛下求娶你。”
淩衍小心地說着,每一個字都十分斟酌,盡量讓自己看起來真誠。
李如鳶痛得閉目,為了活命勉強點了點頭,一陣裂帛聲響起,緊接着便是陌生的觸碰和令人昏死的痛。
*
天光已盡,淩衍抱着李如鳶出了林場,衣裳上沾滿了從她身上流淌出來的血跡。
他在衆目睽睽之下擋回了李陵伸過來的手,親自将她抱到了太醫面前。
衆人一時紛紛猜測他的言行,是有何意。
後來也不用猜測了,淩衍親自向陛下請了一道旨,婚約便賜了下來,二人相處下來更是甜蜜無間,婚期也很快到了。
衆人都說國公府從此多了一位甜糕似的國舅夫人,淩衍很滿意這個形容。
然而一切的風平浪靜,歡樂祥和,皆在李世安和李陵的死訊傳到上京城的那一日,戛然而止。
……
“這物什還給你,我不想帶着這東西下去。”
李如鳶被風吹得破碎的聲音,喚回了淩衍越飄越遠的思緒。
淩衍呆滞地擡起頭,嘴唇努動着正要再說話,忽然聽見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
素律帶着幾個将士,已經順着小路上了黑崖。
她看見李如鳶站在崖邊,登時哭聲盡顯。“如鳶……不要做傻事啊。”
“鳶兒……這可是我們的定情信物啊……”
淩衍又往前膝行了兩步,膝上登時全是磨損的疼痛。
“西天地府潔淨,帶着這個……我怕髒。”
宛如冰雪裏掏出來的話,又似利劍一般猛戳淩衍的心肺。
他胸中一窒,登時癱倒在地,十指入土,不停地摳扯。
“鳶兒,真的不是我,不是我做的……我是愛你的……從一開始……就是啊……你回來,回來好不好,要殺要罰我都随你。”
李如鳶閉了閉目,清晰地感知到自己身下開始流血。
她睜開眼,又望向素律。
“你替我向商商說一聲對不住,我對她說了那樣重的話,她還舍命救我……而我卻沒有好好珍惜。”
素律雙目通紅,不能自已,揮舞着雙手,“不,如鳶,你不要說這樣的話,你讓商商醒來後如何自處……”
李如鳶又道:“我也對不住你,說好的看遍大江南北,我要食言了。”
說罷,她又回望向淩衍,風沙刮進眼睛,逼出她眼裏的淚。
“至于你,你從一開始就是虛僞的,我寧願從來沒有認識過你,我寧願死在那天……至少這樣我父兄就不會死了。”
冷風呼號,淩衍心裏顫抖着,從地上一步一步地往李如鳶腳邊爬去。
“別過來了。”
淩衍身體一僵,擡起頭。
殘陽漫天,李如鳶在崖邊決絕的踏出了最後一步,崖前雲霧流岚,她的衣擺在崖邊綻開一抹血色梅花,消失不見。
淩衍手腳并用地爬到懸崖邊時,已經望不到她的影子,他想喊叫,但喉中不知被什麽梗塞住了,到嘴邊的話,卻根本說不出來。只能用手指緊緊地摳搜着地上的泥土,用手掌在懸崖邊拍打。
素律心弦一緊,生怕他沖動殉情,忙命人上前去拽住他的衣衫。
“淩将軍……靈軍,還需你坐鎮。”
淩衍被人束縛在地,雙目無神地留着淚,眼前一陣迷蒙,似是擋了一層雲霧。
半晌,不知從何處飛來一只通體嫩黃的小黃莺,在他眼前那片雲霧裏越顯清晰。
那黃莺站在懸崖邊上瞧着他叽叽喳喳唱了起來。
淩衍望了那黃莺半天,而後瘋癫地仰天狂笑,雙手拍地宛若癡傻孩童。
*
天漸漸黑了下來,素律靜靜地看着淩衍,他安靜地跪在懸崖邊,塌腰佝背,滿面淚光。
天邊最後一絲光線收束之時的景色,宛若從前在林場的那日一樣,淩衍的心也和那日的天光一樣,永久地熄滅了。
或許那時的魯莽做下決定的淩衍從來沒有将一個活潑可愛的李如鳶安穩地帶出林場。
而自此後的每一天,于他而言都是痛不欲生的永夜。
*
繁州城一戰徹底告捷,沈瑞葉帶着白商,攜羽軍返京。
白商這次沒有睡得太久,她已經多日未曾進食,太醫說她憂郁攻心,傷及心脈,需從飲食上開始慢慢調養。太醫為她施了幾針,她才緩緩醒來。
醒來的時候,白商才發覺自己已經身處皇宮之中,但她身居的這處宮殿卻并非公主府,此間的所有陳設,都比在公主府之時要更華貴,屋中的鎏金香爐緩緩流煙。
素萍從閣外緩緩走了進來,“殿下,您醒了,奴婢已經讓廚房準備了吃食。”
“這是何處?”
“殿下睡夢中不知曉,韻王殿下做主将您安置在了裕華殿。”
住處由宮升為殿,白商恍然明白了什麽,問素萍道:“登基大典可定日子了?”
素萍斟了一盞香茶送到她唇邊,平靜地回道:“已經定下日子了,只是……要等钰妃娘娘的喪期過了。”
自她知曉素萍被調至延福宮當差之時,便已經預料到了此事,只是雖然此事在她的意料之中,卻還是将她驚了一驚。
“是什麽時候的事?”
“韻王殿下班師回朝之前,奴婢不了解其性情,生怕錯過良機。殿下,不要怪奴婢……”
白商雙手捧住那一盞茶,感受着上面的溫度。
“接下來呢?你打算去何處?”
“奴婢……”
她眼角似是濕濡一片,緩緩吐出胸中的酸熱。
“留下也好,出宮也好……本宮都會準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