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薄暮

薄暮

“葉大人來了,請,蘭大人在裏邊等您。”

安王府,比起京中其他幾座王府從來不是奢華顯貴的代名詞。葉尋秋還記得上次來時的光景,夏天院子裏的梧桐樹長勢很好,高聳的樹幹和綠得發亮的葉子,樹下的石桌上男人在陪小女孩下棋。

像一對再普通不過的父女。

“麻煩了。”葉尋秋踏進門檻,後面跟着好奇地四處張望的言樾。王府小役顯然把他當作是葉大人家一名普通的侍從了,也沒多作招呼。

兩人站在回廊裏等小役通報的當口,言樾的耳朵動了動,他聽見幾堵牆外有男子的咳嗽聲。聲音綿軟無力,且嘶啞悲戚,是久病不愈的征兆。

言樾用手肘戳戳葉尋秋,葉尋秋往後靠了靠。

“……你聽見了嗎?”

“嗯?”

“好吓人……”言樾的氣音好像都在哆嗦。

葉尋秋好笑地睨了他一眼:“你怎麽膽子這麽小……”他壓低了聲音,“那是安王。”

“啊?”

“嗯……我上次來的時候他還沒病得這麽重,許是近日天涼,又複發起來。”

言樾還想再問些什麽,只見小役從屋中走出,招呼二人進去。

屋內,蘭禦史正伏在案邊教女兒寫字。小女孩約莫五六歲的樣子,個子不高,皮膚白皙,樣貌也很是出挑,臉型和眉毛像極了蘭禦史,而眼睛,言樾總覺得在哪裏見過。

蘭禦史讓奶娘帶小女兒出去玩,才走出來迎接二人。她今日沒穿官服,換的是一身日常襦裙,脂粉略施,倒顯得沒有平常那樣威嚴,反倒可親起來。葉尋秋要行禮,也被她扶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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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你新招了個侍衛,”蘭禦史打量着他身後有過一面之緣的言樾,“就是他啊?”

言樾撓頭裝傻,葉尋秋只好替他解釋了幾句是遠房親戚來投奔之類的。

“他很小的時候就被世叔送到山裏去了,如今世叔與我母親都不在了,他只好來找我混口飯吃。”葉尋秋笑笑。

蘭禦史盯了言樾幾眼,不見他有別的反應,便轉開眼去,不再多問。

“蘭大人今日找我是為了何事?”葉尋秋試探着發問。

蘭禦史早看出他的猜想,也就不再同他繞彎子:“你也猜到了吧,不是公事。是我有事想拜托你……”

言樾走到稍遠一點的地方,和蘭禦史的侍女站在一處。屋角的高腳小方桌上架着一只白瓷瓶子,瓶身高而細瘦,裏面有兩支叫不出名字的小花。

蘭禦史和葉尋秋沒有聊很久,蘭禦史說他好久沒來要不要在院子裏逛逛,葉尋秋便答應了。

“小若晴也很想你的,常跟我鬧說那個眼睛很大的哥哥好久沒來了。”

蘭禦史眯着眼笑,走到門口招手讓女兒過來。小若晴在院子裏瘋跑了幾圈,丫頭們都跟不上她,長發汗涔涔地貼在頸上,在陽光下反射出漂亮的棕褐色。

“怎麽弄成這樣……”蘭禦史面對女兒,難得地有些無措,“去收拾收拾再過來吧,葉哥哥等着陪你玩呢。”

小女孩高興地叫了一聲,又飛快地奔下去收拾自己。

“得虧是個女孩,要是個男孩……”

葉尋秋深知她沒說出口的後半句要麽是“男孩還會更瘋”,要麽是“也許就沒這麽好命了”。

言樾這才反應過來在哪裏見過女孩的眼睛。說到底,女孩姓顏,眼底有永遠無法抹去的天家印記。

“在外頭坐坐吧,小姑娘要是出來沒看見你,會不高興的。”

他們坐在葉尋秋記憶裏的那張石桌旁。仆從跟上來收拾桌椅,葉尋秋眼尖地發現石桌石凳上早已積起厚厚的灰塵,想來是很久沒有人打掃了。

晚蟬混在草葉間,言樾聽二人半熟不熟地說起以前的事,葉尋秋講得正高興,蘭禦史突然站了起來,二人也跟着她把目光轉向了院後。

拄着拐的男人出現在屋前。像是一幅孱弱身軀套在了偌大的殼子裏。

喪欲速貧,死欲速朽。言樾突然想起師父曾經給他念過的一句話。

“……我聽說有客人來。今天天氣不錯,出來走走。”

男人聽起來氣息不弱,并不像他看上去那麽吓人。蘭禦史急忙走上前去扶他,言樾也跟着葉尋秋見過了禮。

“葉暮之?我聽蘭兒和珪兒都提起過你。”安王頗為欣賞地望着葉尋秋,但他的眼神讓言樾很不舒服。言樾不由地向前邁了一步,堪堪擋住他的視線。

“果真是年輕有為。朝廷需要新鮮血液——一直都需要。”安王将目光轉向言樾,“這位小兄弟是?”

“是我的朋友。”葉尋秋示意言樾趕緊自報家門,言樾卻好像選擇性沒接收到信號,還是沉默着低着頭。葉尋秋只好替他補完,然後換來安王的幾次點頭:

“你這朋友……”

言樾警惕地擡眼觑着安王的神色。他搞不懂為什麽安王和永昌王明明是一母同胞,在言行舉止和待人接物上能有如此大的差別。如果說永昌王是一捧幹淨到透明的清泉,那安王便是看不見淵底的深潭——而今這深潭幾近枯涸,卻仍看不到潭底。

“你這朋友将來必定有大作為。”

在葉尋秋看來,安王神色和悅,只是客套地與他們說話。但言樾卻敏銳地想要趕緊逃離,他猜測安王本想說的是“你這朋友不簡單”,但因着葉尋秋的反應才臨時更改了措辭。

幸而小若晴回來調節了氣氛。女孩滾進父親的懷裏,葉尋秋仿佛看到了數月前的溫馨光景。

兩人在場的時候,始終沒有再聽到之前隔着牆的那種瘆人的咳嗽聲。直到蘭禦史和小女兒送他們出門,行至遠處,言樾才又聽到了比之前更加猛烈的咳嗽,他不禁打了個哆嗦。

“你好像很怕安王?”葉尋秋發現了異常,“……你們是第一次見吧?”有過“前科”的言樾讓他不能十分放心。

“啊,當然是。”言樾呵呵笑着,“他……是什麽病症啊?好像很嚴重。”

“我也不清楚,”葉尋秋答,“想來是天生體弱,加上後天沒有好好調養導致的頑疾吧。”他小心地四顧,盡可能小聲,“你聽說過十幾年前的廢太子複辟案嗎?”

言樾點點頭,然後又很快地搖搖頭。

葉尋秋:“……”

“我、聽師父提過一嘴,不過他老人家對殷城裏這些大大小小的事也不是很上心。”言樾道。

“看出來了。”葉尋秋嘆氣,“也不是什麽禁忌,反正在那之前安王還是殷城裏數一數二的勢力,而那之後便傳出重病不起的消息,直到好幾年後才逐漸能在城內偶爾看見他,便是如今這副模樣了。”

“……是聖上?”

“噓!”葉尋秋瞪他一眼,言樾忙作出一個打自己巴掌的動作,把他逗笑了,“也有人說是燕王,畢竟燕王對藥石之術十分了解,且他二人一向不和。不過燕王與聖上是血親——”

二人已經走進葉府,言辭便稍稍放縱一些。言樾貼着他的颌骨低聲接了下去:“所以說是聖上授意、燕王執行,也沒大錯?”

葉尋秋注意到裏屋有人。進門時并無人向他報備,所以進來的就只有譚青或譚青的同僚兼好友江遼。不管是誰,葉尋秋先使勁拍了拍言樾讓他閉嘴,然後轉開臉去,與他拉開一段距離。

“喲!小葉啊!好久沒見你了!”

好嘛,要麽不來,一來來倆。譚青默不作聲地收拾着案上的衣裳和布料,而江遼負責把他剛剛排整齊的東西一件一件稀罕地拿起來打量,然後再随便亂丢回原地。幾次下來譚青沖他翻了好些白眼。

“江遼哥?你怎麽也來了,今天休息?”葉尋秋很自然地上前接住江遼張開雙臂的擁抱,留下原地叉着手的言樾眨巴眼睛鼓起嘴,被譚青拽着去看排列好的衣裳。

“何止是休息,他這是升官了特意來找你炫耀。”譚青道,“沒看他前一陣都不來找你,合着悶聲幹大事呢。”

“你這人,只準你發達,我升個職就陰陽怪氣的。”江遼結束了他的見面擁抱儀式,才注意到葉尋秋身後的新面孔,“就是這位小兄弟吧?快來瞧瞧喜歡哪件?我跟你青哥可是把東西市的成衣鋪子都翻了個遍,你要是沒看中的這兒還有布料,喏。”他把譚青剛剛重新疊好的布匹拿起來在言樾面前抖了抖,然後被發現了的譚青在手臂上重重一擊,“我(哔)你(哔)的譚木頭!你這樣怪不得沒姑娘喜歡你呢。”

譚青不為所動,輕快地吹着小曲。葉尋秋抿嘴笑了,又在譚青近乎央求的目光裏替他隐藏了秘密。

被江遼拉着欣賞新衣服的言樾已經宕機了好一會兒。譚青甚至還給他準備了好些冷鐵兵刃放在衣物邊上,好讓他挑幾副趁手的。

“因為蘭禦史臨時邀約,沒辦法親自陪你去挑東西,我就拜托青哥給你帶一些。”葉尋秋不好意思地搓搓手,“我也沒想到他會找這麽多來……還把江遼哥也拖來了。總之你選吧,帳走我這裏。”

言樾完全失去了剛才在安王面前的銳氣,好半天說不出話。葉尋秋只當他是驚喜壞了,看到他的眼睛水汪汪的差點沒吓壞,

“诶诶,你別哭啊——”

“——我沒有!”言樾狠命抹了把眼睛,好證明他暈紅的眼眶和淚水沒有半毛錢關系,“你們……等一下。”

言樾沖出門,沖進自己的房間翻找好一會兒,譚青都問葉尋秋要不要去看看怎麽回事,言樾才拎着一個大袋子回來,“咣當”一聲砸在桌上。

“我都要了——我有錢,照實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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