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中秋

中秋

“我剛從家裏搬出來那會兒,逢年過節我爹多少還會想着我點,托人給我捎些吃的玩的,我笑他還拿我當小孩子看……”

街邊的藝人在表演吞劍吐火。這些年複一年毫無變化的把戲,人們卻總是看得津津有味。葉尋秋的聲音混雜在人群的歡呼和喝彩裏,格格不入又淹沒其中。

“如今是好久沒見了,他老人家估計早已把我這個‘逆子’給忘了。”葉尋秋笑道,“忘不忘的,随便吧,沒什麽關系。”

譚青略帶擔憂地瞥了他一眼。這孩子表面看起來刀槍不入成熟得很,實際心裏千回百轉的,尤其是這種世人公認的團聚喜慶日子,最容易勾起他的憂思。

“……你要是挂念,一會兒看完燈我陪你去看一眼。”譚青斟酌着略去了“回去”的“回”字。

“有什麽好挂念的,”焰火漸熄,葉尋秋還是扯着笑,“我那好弟弟在家陪着他就夠了;再者貴嫔娘娘前兩日才升了妃,薛家眼下好過着呢。”

譚青回想起前幾日聽說新聞時葉尋秋波瀾不驚的表情,原來還是惦記着了。

“不說了;他倆看什麽呢,湊那麽近講小話,才一會兒工夫怎麽關系就這麽好了——”

葉尋秋趕上前去,擠在兩人之間對江遼問東問西。江遼指指言樾手裏提着的東西,葉尋秋險些沒跳起來:

“江遼哥你過分了啊,你又沒付他工錢,還使喚人家。”

江遼無辜攤手:“我哪裏敢使喚他;不信你問,都是他自己買的。”

葉尋秋想起之前挑衣裳時言樾一擲千金的舉動,無奈扶額勸說自己不足為奇。言樾手裏提着兩只四層的食盒,懷裏還抱着幾捆打包的點心,要不是穿得略闊氣些,店家真要把他當成被這群貴公子無情壓榨的小厮了。

“……你這是?”

“哦,江遼哥不是說一會兒回去吃酒嗎,我想着買點東西大夥好下酒。”言樾答。

葉尋秋時常覺得這孩子真是實心眼過了頭。奈何買都買了,大過節的總不能掃了他的興,就只好從他手裏撈來一點自己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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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買這麽多東西,怎麽擠到前邊去看燈啊……”葉尋秋小聲嘟囔。

“啊,要不我先把東西拿回去一趟,你們先去。”

葉尋秋生怕他自說自話地當了真,一會兒回來連人影也找不到,趕忙把人拉住了。

“我同你一起去吧。”

“那看燈……”

“我知道有個好地方,”葉尋秋瞥了一眼譚青,後者正忙着應付興奮的江遼,“往年都給青哥占着,今天咱們也去沾沾光。”

他朝後邊兩位招手喊了幾聲,又沖譚青擠了擠眼睛,換來倆人哄孩子似的揮手。

“走了!”

“啧,青啊,我看你家這孩子今年命犯桃花……”江遼學着葉尋秋的樣子對他擠眉弄眼,差點吃了譚青一拳頭,“孩子大了總是要嫁的嘛,你可別說打算護着他一輩子……”

“言樾那人來頭不小,你別告訴我你沒看出來。”譚青冷冷道。

“我又沒指名道姓的,你就盯着人家小樾兒了,哦喲喲,真冤枉。”江遼語氣不變,話鋒卻是一轉,“來頭不小又怎麽了,他待小葉好便是了,你以往總擔心我倆不在的時候小葉受欺負怎麽辦,這下天上掉了個人下來幫你分擔,怎麽還嫌棄上了。”

“我不是——”譚青争辯道,“只不過有點擔心。小葉這孩子從小就沒過過幾天高興日子——”

“哦哦,那剛好。”江遼莫名其妙地應了一句,然後沒頭沒尾地問譚青打算去哪裏看燈,“他倆我們估計是等不着了;你這會兒是陪我這個孤家寡人去擠人堆呢,還是在哪裏約了未過門的娘子——”

譚青臉色難看得很,江遼撤遠幾步,仍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樣子,“就你倆會講悄悄話?年年過節都找不着你,還打量我不知道呢?怎麽,明年喜酒不打算請我?”

言樾畢竟是練過的,腳程快又能負重,打個來回也不要緊;可從來沒怎麽鍛煉過這方面的葉尋秋沒走兩步就氣喘籲籲地落在後面,言樾問他要不要停下來休息,他又要強地撐着說不用。這夜人擠人的車道也不通,言樾停在原地等了他一會兒,最後決定彎下身子讓他蹬到自己背上。

“……做什麽?”好容易趕上來的葉尋秋一臉無語。

“背你啊,照你這速度我們趕回去兩位哥哥已經在家等着我們了。”

不知道為什麽言樾總有一種随便說句話就能把葉尋秋氣得不輕、卻又找不出話來回擊的氣質。冤家路窄吧,葉尋秋腦子裏蹦出了這個詞。既然老天每次都安排他在自己運氣最好的時候出現,那不是為了給他的登峰造極之路上再續一級臺階,就是為了把他正在上升的人生曲線扭個拐彎。

“不回家了,”葉尋秋突然改變了主意,“看到那邊那個城樓了嗎?我們往那兒上去。”

兩個抱着一堆吃的的奇怪的人在城樓裏穿梭。葉尋秋長了一張容易被記住的臉,到哪裏人們都認得他是譚校尉的結義兄弟。言樾跟在他後面來來去去,直到在一處僻靜又敞亮的屋門前停下。

“呼——”葉尋秋長籲一口氣,“難怪青哥每年都不來找我們;這地方可好啊。”

他放下東西,撲到窗前去看風景。從這裏看出去視角正好,整條主街和街尾挂着燈籠的牌匾都能盡收眼底,還不用忍耐人群嘈雜,可以享受涼爽的秋風拂面。

殷城地位偏南,秋風不澀,只是偶爾有些凜人骨頭。言樾關好門,點燃木頭桌上的燭火,就着光線看了看桌椅上有無灰塵,然後找了東西來拂了拂器物表面。葉尋秋用肘支在窗前,感受秋風從眉骨吹至發梢,把那些熱鬧的人們和熱情的燈火啊,都吹成了夜和寂靜。

“青哥他……要成親了吧?”言樾把拎來的東西一樣一樣從盒子裏取出來,順便找些葉尋秋感興趣的話題來聊。誰想這第一個問題就觸雷了。

“啊?”葉尋秋迅速轉回頭來看了他一眼,視線随即被桌上的飲食吸引;他又很快地轉回去當作無事發生,“誰告訴你的?”

“我不是要打探你們的意思……”言樾耐心同他解釋,“只是猜的,看起來女方那邊好像不大順利。”

“嗯,”葉尋秋随意應了一聲,“大概是吧,青哥沒有明說。我也從沒見過他說的那位姐姐,知道的不多,只聽說不是本地人,家裏有父親和弟弟——哦,但弟弟好像是在殷城的。”

言樾點頭,招呼他趁煙花沒起先飽點口福。碗盛的冰糕一路颠簸竟一絲裂痕也無,平滑的表面亮如水晶,邊上還有幾小盅封好口的飲料,都是葉尋秋平常愛喝的甜口;反觀葉尋秋抱着走了一路的那幾袋點心,就沒這麽幸運了,言樾略略打開紮口瞧了一眼就又封上了,塞到了桌子底下的角落裏。

“嗯!!”葉尋秋很滿意他買的東西,尤其對那罐桃汁蜜水贊不絕口,開玩笑地跟言樾說回去要漲他工錢。

“……那你呢?”言樾又抛出一個問句。

“……我什麽?”

“我家裏修道,不主張這麽早成親,”言樾笑道,“葉少爺生得這麽俊,也沒有哪家姑娘看上你麽?”

“我——”

葉尋秋想了一百種回答來噎他,但話到嘴邊又說不出口,思索一番還是決定照實說,畢竟……

畢竟人這一輩子,碰不上幾個認真聽你講話的人。所以既然送上門來,為什麽還要白白浪費?

“我不能成親。”他話一出口就後悔了,生怕言樾理解成了別的意思,“我不是說我有什麽問題——我沒有問題!”

言樾笑着擺擺手,讓他繼續。

“是家裏的原因……我搬出來就是為了這個;至少在我弟弟成年、娶親之前,我無法娶任何官宦人家的千金。”

言樾倒吸一口氣,葉尋秋知道他聽明白了,“所以我不着急;也急不來。有時也會想想要不就這樣自己過一輩子算了,也沒什麽不好的,還省心。”

他稍稍往前傾了一點,靠近言樾呵了一口氣,方才桃汁的香氣順着他的唇齒飄進言樾的耳廓,“你別看江遼哥現在這樣,前幾年他是真花,直到被人姑娘騙了幾遭才下定決心封心鎖愛了……”

言樾嗅出空氣中有縷若隐若現的酒香,這才發覺剛剛買的飲料裏都摻了酒水做底。葉尋秋臉上看不出端倪,只有眼神略略迷離,說話也比之前坦誠随便起來。言樾搖搖他的杯底,好家夥,都空了。

他試探着把一根手指舉到葉尋秋面前:“這是幾?”

葉尋秋瞪了他一眼:“你幹嘛,我醉了又不是傻了。”

得,還能知道自己醉了,那看來問題不大。

言樾尴尬地幹咳了幾嗓子:“……你剛剛說不能娶門當戶對的官宦千金?”

“嗯。”

“那除了世家門閥呢?普通人家的行不行?”

“?你怎麽比我還着急?”

“沒、沒什麽,我就是聽說最近外頭的戲本子都流行這種跨越家族背景的故事……想着會不會有這個榮幸親眼見證一下呢。”

“……言樾你沒事兒吧你怎麽不親自演示呢——”葉尋秋作勢要站起來夠到這邊打他,木桌桌腳本就不穩,被他這麽一折騰更是開始貼着地面滑動,眼看小禦史就要在這萬衆歡騰的日子裏面朝黃土背朝天,言樾趕緊扯開桌子,也不管上面放着的瓶瓶罐罐杯杯盤盤,先接住小禦史要緊。

桌子橫着滑出撞到了牆面,所幸言樾力道控制得準,桌上的東西沒什麽損壞,頂多就是湯湯水水灑了一點。葉尋秋掙紮着從他懷裏起來,猛地感到從剛剛關好的門那頭吹來一陣冷風。

開門的聲響許是剛巧和桌子撞牆的動靜重合,兩人誰都沒有注意到。敞開的門洞裏杵着一個十二三歲的男孩,面容清秀,兩只亮瑩瑩的杏眼倒和葉尋秋有幾分相似。

他愣神和屋裏的兩人對視了片刻,然後十分猶豫地輕輕喊了一聲:

“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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