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帝王
帝王
三日後,果然如燕王所言,聖上親自召見了葉尋秋。
沒有明诏,沒有口谕,卻是在早朝結束後衆多朝臣仍在場時吩咐人去将葉尋秋從禦史臺喊來。明眼人都知道這是什麽意思。
這三日殷城不算太平。北氐的挑釁傳遍了大街小巷,皇帝被朝中多數的主和聲音鬧得焦頭爛額,但他卻鐵了心的一定要戰。這位登基時尚算年輕的奪權帝王花了十年的時間改善了大墉的積貧積弱,卻沒法改掉沉溺于太平盛世不願醒來的人心。
早就不是盛世之年的大墉了。只是清醒的人太少。即便有時這位帝王會為這一明晰的事實感到沮喪,遺憾他的努力至多不過再延長五十年的太平,但他知道如果他什麽都不做,現在短暫的太平随時都可能如鏡花水月般破碎。
大墉地處九州中原,西以羯、羌為鄰,北以氐國為大,尤其氐國國主賀蘭四世上臺之後幾乎吞并西北諸部,版圖擴張直逼大墉西北全境。墉以禮法立國,向來尊崇文士、尚文輕武,雖然并不是不能打,譬如皇帝親兄陳王便是将才;但每每論及戰事,朝中總有一幹年邁老臣以浪費資源為名拒絕迎戰,這也是為什麽當今陛下這般不待見老臣的原因之一。
衆臣反對還有一個原因——大墉并不是沒有派人對戰過北氐,而是戰過,但是戰得不明不白。
那年陛下正陷入偏袒外臣、大權旁落的指摘,而那位被他倚仗的重臣帶着所有人的希冀迎戰北氐,卻在第一日的戰鬥中意外遇上了穆胥山的雪崩,此後數年音訊全無。
葉尋秋便是在那場大戰後的第四年,秋試及第,封八品禦史文書的。
葉尋秋見過皇帝幾回,除了節日或是千秋宴上的百官宴,幾乎都是皇帝親自诏他一人。現在想來,皇帝似乎是很早就看中了他這顆可用的棋子,要用他來推翻安王政權的最後一筆,而官場中的老人,譬如譚青,也早将此事看透。
許是因為覺得對不起蘭禦史,葉尋秋沒有什麽好心情,但他也固然不敢對皇帝甩臉子,只好安安靜靜地站于長階下,等忙碌的帝王批完手邊那摞折子。
葉尋秋自忖從沒見皇帝笑過。笑許是有的,但并非尋常人家發自內心的歡樂笑意,而是在節日歡宴上的逢場作戲。皇帝不比燕王,喜怒形色又恣情恣意,在葉尋秋眼裏,這位坐在高位上的帝王宛如一尊月下的雕塑,蒼白、冷傲、不近人情。
從前有時譚青會有意無意地同他提起“那個人”,也就是傳言中多年前率軍征讨北氐的高位權臣。聽上去是位德才兼備、有勇有謀之人,只因一時權盛太過,且又插足了皇室間不該涉足之事,才招致災禍橫來。
“那個人”走了之後,帝王端坐的晏河殿裏便再無歡歌、再無宴飲、再無暢快淋漓。
皇帝沒有上來便同他說升職之事,而是先以北氐之事問他,想讓他說說有何看法。葉尋秋心知肚明這只是試探他的決心,回答“戰”便能獲得聖上好感,而回答“和”只會給他原本順遂的仕途搬來不該有的阻礙。
他很快地選擇了“戰”,并且列出原因,頭頭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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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葉尋秋,是官場之上的葉尋秋;但也不是他,只是下意識的他。
原本按他的職位就沒有思索主戰主和的必要,更不該在皇帝面前随心暢言;只是因為帝王想,他便去做了。
他想活得更好一點。在那些想不明白的事來糾纏他的時候,他也情願認為言樾跟着燕王也是出于相同的目的。
“你在迎合朕,對嗎?”
皇帝的一句話讓神游天外的葉尋秋倒抽一口氣。無奈,他應了“是”。既然王有此問,那再繼續奉承便是無謂之舉,可能還會讓皇帝重新懷疑起自己的價值。
“是蘭禦史的事讓你心裏不舒服?還是……燕王?”
皇帝放下筆,從高高的臺階上走下來。珠簾在他的身後随光浮動,映出大殿蒼白的輝光。
葉尋秋好像還從來沒有從這麽近的距離打量過皇帝。他之所以認為皇帝像一尊雕塑,很大的原因也是皇帝總坐在高臺之上,看起來離人世煙火很遙遠。
“有時候朕覺得你年輕……會想起從前,他們也是這麽說朕的。”
皇帝沒有穿他上朝時宏大威嚴的外披,通身是繡着金線龍紋的玄黑,發髻用一只簡單的簪冠固定住,幹練而成熟,
“你來得晚,不過應該也多少聽說過十數年前我們和北氐的那場戰役?”
葉尋秋點頭。
“那時北氐還不像如今這般棘手……但天災難料,”皇帝說,“朕向來是不相信命由天定那般的說辭的;但自那之後,常常有人以此為據,指責朕太過年輕,行事草率而違抗天命,繼而招致大禍。”
皇帝說這話時語氣柔和,不像早朝時那般有威壓,似乎還帶着幾分對過去的自嘲。
“人總有年輕的時候——大墉也有。年輕的時候鋒芒畢露,便以為自己可以行常人所不能之事;但若非如此,年輕與否又有何意義?
“大墉已經不再是從前的大墉了。倘若朕早幾年決定出兵,北氐也不至于狂妄到如今的程度。但若今日仍然選擇退縮,那麽五年之後、十年之後,當朕不再坐在這裏的時候呢?”
葉尋秋不知道為什麽皇帝會突然對他說這些話。或許是為了堅定他取代蘭禦史的決心,又或許只是從他的身上看到了從前的自己,從前那個,因為一些打擊和挫折而沒有能夠堅持己見的自己。
“朕不想有朝一日坐在這裏的是別國的君主——我們可以容許胡服騎射,可以容許不同部族之間互通婚姻,但如若天下百姓悉歸賀蘭氏,哪怕百年之後,朕也無法瞑目。”
葉尋秋擡頭看着他。皇帝不再是那尊高高在上的雕塑,他有了感情,有了喜怒,會激動、會飽含熱淚。這都是從前葉尋秋從來沒有關注過的。他不清楚原來這個傳聞中冷面冷心的君主竟也有如此生動的一面。
他忽然想起了譚青和他提起過的,那個在大雪中消失的朝廷重臣。
是因為他嗎?是皇帝的遺憾?
“所以現在,朕再問你,你如何看北氐王的戰書?”
葉尋秋踟蹰着,努力把那套熟練運用的話術剝掉,露出鮮活的自己,然後将這份鮮活一點一點地展現給皇帝看。
他都不知道自己原來能說這麽多,這麽多真正屬于自己的話。不是為了迎合誰,不是為了登上更高的位置或是別的,也并不在乎說話的對象,只是因為他想說。
“很好。”皇帝點點頭,“是可造之材。”
像是透過他看到了十幾年前的那群年輕人,皇帝墨黑色的眼眸翻滾着熱烈和深沉的懷念。
直至葉尋秋臨告退時,皇帝問他是否還有別的問題要問,并告訴他不必有所顧忌。
葉尋秋沒有選問安王的勢力,沒有選問燕王同陛下的關系,他更想問的是當年的情形,以及——
“是的,他回來了。”皇帝遵循承諾,毫不諱言,“那場大雪并沒有埋葬他;他在西北蟄伏數年,而今北氐挑釁,也是因為到了時間——這也正是為什麽朕一定要出兵,而且一定要親征。”
“……陛下是有所遺憾嗎?”葉尋秋問,“對當年的事。”
皇帝沉默了一會兒,組織措辭緩緩開口:“與其說是遺憾,不如說,是有些後悔。”
葉尋秋表示驚訝。
“好像所有的史書都默認帝王不會出錯,即便是有意自悔,也不過寥寥幾筆帶過。”皇帝說,“朕自冠時奪位,經歷無數,但要說後悔,此事居首。”
葉尋秋從大殿回家乘車的一路上,總覺得皇帝最後說的那幾句話意有所指。
“後悔沒有在應該勇敢的時候堅持,沒有在他被攻讦之時站出來為他澄清,在可以盡情恣意的時候畏首畏尾——
“在他最需要的時候,沒有和他站在一起。”
皇帝的诏令發出得很快,幾乎是在葉尋秋踏進家門的時候,應戰北氐的帖子已經傳遍了殷城。葉尋秋知道這裏面也有燕王的功勞,散布消息、制造輿情,向來是燕王府的工作。
譚青回自己家去了,府裏只孤零零地坐着言樾一個。他今天選了件低調的深藍色長袍,裙擺上用銀色織線繡着波浪一般的紋樣。
看樣子是坐在門檻上等了有一陣子了,嘴裏叼着根草葉,遠遠地見到馬車回來才摘下來站起身。
“啊,我聽說陛下留你了。”言樾上來第一句是這個。
“嗯……”葉尋秋答應着,心思完全不在這上面。
“又要升職了嗎?好事啊!”言樾一拍腦袋,不知該先慶祝還是先擔憂,“哦對,你知道嗎,真的要打仗了——”
“……你為什麽看上去很激動?”葉尋秋不解。
“沒、沒有,”言樾撓撓頭發,“打仗總歸是不好,一打起來多少人家妻離子散的……不過北氐真該教訓了!太嚣張了!”
“你不是從前一直在山上修煉,不怎麽關心我們這些凡塵中人的事麽?”葉尋秋笑道。
“那是以前——現在既然入了紅塵,少不得就得沾上一點了。”言樾攤手搖頭,表示無奈。
皇帝應戰北氐,說明接下來一段時間朝中由燕王、永昌王共持大權,且今日後他的官位也大體定下,是時候騰出手來處理些擱置已久的瑣事了。
“既然你這麽向往紅塵,那要不要跟我去體驗一下?”
言樾見他笑得詭異,本能地覺得這裏面有坑,沒敢立馬答應:“……什麽事?”
“也不是什麽大事,”葉尋秋仍是笑着,“陪我回一趟葉府呗——我爹家。”
“你終于想起來找你弟弟道歉了啊。”
言樾因為上面這句話收獲了一記敲腦殼。
“不是我弟,”葉尋秋說,“我繼娘薛氏。該有個了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