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分歧
分歧
“!!”
走在後邊的言樾三兩步沖上前來:“等、等一下,你要幹嘛?”
“你不是聽見了嗎?我說要殺他。”
葉尋秋神色不變,只是擡起眼睛輕輕掃過言樾,随後便再度垂下了眼簾。
“哥?!”葉沐漪也是一臉震驚,不過震驚的方向和言樾有着少許區別,“何必……原本這裏的下人們已經對你頗有微詞,私下裏傳言哥心狠手辣、薄情寡義之人不在少數,哥又何必——”
“爹不是說了讓我随意處置了嗎?”葉尋秋打斷他,“誰有不滿,向我來提便是;我向來就是這樣的人,他們沒說錯。”
葉沐漪咬着嘴唇說不出話,言樾趁着這個時機把葉尋秋往邊上拽了拽。葉尋秋腳步拖延,但還是讓他拽了。
“他也……沒犯什麽大錯吧,下藥的真兇沒抓到你就大開殺戒?”雖然葉尋秋是他名義上的主子,但言樾還是難掩話語裏的責備。
“殺雞儆猴,況且他也并不是沒錯——頂撞了我的侍從,不就是頂撞我?你也說過我不能任他們欺負吧。”
“是這個道理沒錯……但我的意思不是……”
“別告訴我你這個前任殺手會害怕見血。”
葉尋秋的語氣冷冷的,淺褐色的瞳孔直直注視着他。言樾沒見過他在朝堂之上翻覆案件時是怎樣光景,但估摸着審訊要犯時的葉尋秋也就是這般神情了。
“……我只殺罪有應得之人。”言樾說。
“那這個人在你看來,難道是無辜的麽?”
言樾無法反駁。從任何一條可能的利益鏈上的牽扯來看,這個人都絕不無辜;況且言樾說的上一句話也多少有點心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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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殺過的人,是真的罪有應得,還是只是被安上了罪名,他永遠都不會知道。
因着生計所迫而說服自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時候,和眼下由于熟識而不想看到朋友來日後悔的情況,還是稍有不同的。
葉尋秋和他不一樣:他不是為了酬金,甚至也不是為了一時洩憤,以他的思量,考慮的應是之後在葉家老宅的地位處境和對下人待他态度的要求。
總之是為了一些……說起來很長遠但言樾并不怎麽在乎的目的。也許是為了之後,也許是為了別的什麽,為了那些站在高處的人的利益,犧牲一些無關緊要之人也沒什麽大不了。
言樾很明白葉尋秋是怎麽想的;正因如此,他更無法同意。他沒過過什麽少爺家的生活,從小師父告訴他的便是生靈平等;雖說到了殷城之後也領略了不少弱肉強食的案例,但要他把壓迫者的身份安在葉尋秋身上,比讓他自己去殺人還要痛苦。
是因為葉尋秋信任他,在這些日子裏将他看作了與自己平等的人,他才能得到現在的待遇;如若他也只是牙行裏買來的尋常小厮,就算在路邊被人打死,估計葉尋秋也根本不會回頭看他一眼。
這就是殷城的生存法則——這就是無數個葉尋秋自小接受的教育。
天地不仁;人心不仁。
“……你攔不住我。”葉尋秋笑了。
言樾還記得兩年前他第一次見到葉尋秋的樣子——不是後來掉進他家院落中時精神恍惚看見的殘影,而是在黃昏落日下看見新上任的小禦史安安靜靜地坐在門前望着金紅色的天空。少年恬靜、安和,單純無害地托着臉頰淺笑,好像終于得償所願能度過一個輕松愉快的人生。
——他沒想過葉尋秋在這樣的時候也會展露笑容。就像他早已習慣了這些彎彎繞繞的縱橫溝壑,并不覺得這個向上傾斜的世道轉動得有失偏頗。
他和言樾不一樣——他永遠都是出身于世家的大少爺,盡管他努力在切斷與過去的聯系,但總有些東西會一直跟着他,比如身份,比如聲望。
出身寒門的學子也許需要二十年、三十年的時間來邁入仕途;而他從一出生就擁有了這些資格,因此才會覺得生活格外如意順遂。
也因此他看不到言樾關注的那些東西:比如生命、比如生存。
葉尋秋掠過他從他身前走了回去。言樾沒有再勸,只是默默地調轉方向回到了位于東廂的臨時停留處。在葉家衆人遵循葉尋秋的命令前往院中觀刑時,言樾翻過圍牆,跳上了京郊的街頭。
趁着這個空,他要去燕王那裏知會一聲;如果幸運的話,還能在路上遇見前來探病的譚青……
然後?然後呢?
他的身體已經差不多從幾個月前的重傷裏複原了,如果提出要走,想必葉尋秋也不會攔他;但現在去打招呼說自己要走,多少會讓葉尋秋覺得他有些置氣的成分。
“?小樾兒?”
這個稱呼不用擡頭就知道是誰。言樾斂起思緒,裝作無事地叫了一聲“江遼哥”。
“我道是誰埋頭走路也不看路呢,”江遼笑道,“小葉如何了?譚青那邊走不開,就讓我代他跑個腿。”
“沒事了,江遼哥放心。”言樾臉上一時五味雜陳,“……剛剛歇下了,我就出來走走,去燕王殿下那兒道個謝。”
江遼長得很高,甚至言樾都要微微仰頭看他。江遼用那對上挑的狹長眼眸睨了他好半天,腦後束得高高的長馬尾墜到肩頭,發尾微微卷起:
“啧,不對,”他背着手煞有介事地搖搖頭,“小葉若睡下了,你自然是寸步不離地跟着,生怕有人将他偷了去;怎麽還能有閑心出來溜達?”
言樾被他戳穿了,也就不再找理由搪塞:“……江遼哥,”
“嗯?”
“你這會兒還是先別去了……”
江遼靈動的表情略微一滞。言樾欲言又止,好半天也沒能組織好語言。
“小樾兒今天是怎麽了?”江遼聽聞葉尋秋已經好了,也就稍稍放下心來,反倒是眼前的言樾看起來問題更大,“前邊有家酒樓,陪我去坐坐?”
提起“酒樓”,言樾條件反射般地想起之前葉尋秋帶他去過的那家,于是滿腹狐疑地盯着江遼。
“……”江遼忍不住笑出了聲,“你那是什麽眼神!好了好了,不管你之前經歷了什麽,我保證是正經地方。”
江遼嘟囔着“和譚青這種人出來吃飯怎麽可能去花樓啊”之類的話攬上言樾的肩,自嘲道今後出來吃飯又多了一個假正經的人。
酒家的掌櫃瞥見江遼的腰牌,二話不說給他倆指了個靠窗的雅座。
上菜之前言樾就一聲不吭地撐着頭幹坐着;江遼只當他是心情不佳,問了幾句有無忌口之後便點了幾碟清爽小炒,誰想菜上齊了之後言樾仍是一動不動的。
江遼用筷子尖撥動着盤子裏密密麻麻的辣椒碎:“和小葉吵架了?”
言樾先小幅度地搖搖頭,随後重重點一點頭。
江遼許是疑惑怎麽人剛醒就能吵架:“……展開說說?”
言樾只是抓着筷子往飯裏捅,然後撈出一大團把嘴裏塞得滿滿當當,江遼便只能等他咽下去再接着問。
“江遼哥,”言樾吞了口湯把飯送下去,“你覺得小秋他是個什麽樣的人?”
江遼有些意外他會問這個:“……啊,他啊……”
言樾沒等他想出形容就又擺手撤回了問題:“我、我就随口一問,你別放在心上。”
通透如江遼,經過他這樣旁敲側擊地繞彎子之後多少猜出了一點:“小葉沒事吧?”
言樾還是搖頭。
“……查不出真兇……按小葉的性子,生氣甚至拿人開刀也正常。”江遼輕嘆一聲,幫言樾把茶杯倒滿。
言樾不清楚江遼所說的究竟是具象還是抽象,也不好沖上去質問,只略微有些驚訝他猜得這樣準。
“他之前一直都那麽溫和……我以為——”
“他為什麽溫和,和為什麽發怒,你都清楚嗎?”
江遼顯然正把他當作和葉、譚二人一樣熟識多年的老友來交談,言樾如果聽不出他這層用意也就不用再聊下去了。
“他只對與他真心相待的人同等回報;至于旁人,他沒有那麽多的心力。”
“我明白的……”言樾喃喃,“我只是覺得這樣随意處置,不太好……他可是在殺人啊。”
言樾終于掙紮着吐出這個字眼,胸中一陣暢快。然而這陣暢快又很快地離他而去,化作一股無名的情緒湧上眼角。
“啊……”江遼恍然大悟,“原來是因為這個……”
“我從譚青那裏聽說過你之前的事,”他接着說,“但我并不是要拿這個來問你;你正是因為做過那樣的工作,才比小葉更明白其中辛酸吧。”
江遼的話語裏沒有诘問,如果不是他也曾經歷過,就是他有着常人難及的共情能力和同理心。
“你不僅僅是對他的處理方式不滿;還很擔心他。
“可你要知道,小葉他……就是在這種環境裏長大的。他意識不到這有什麽不對,即便你勸了他,告訴他其中辛酸苦楚,他只會覺得是你過于善良大度,婆婆媽媽又優柔寡斷。
“因為他如果不這麽做,來日化作冢中枯骨的,也許就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