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麥芒
麥芒
江遼背着手晃蕩進葉家老宅,大門前甚至連個通報的人也不剩。他直接不把自己當外人地推門進來,站在回廊的陰影裏搖着頭打量前院裏沒收拾完的腌臜地面。
葉尋秋從垂花門裏冒了出來,經過了幾個老宅家仆,都畢恭畢敬地同他行了禮,随後避之不及地加快腳步離開。
“小葉——”江遼出聲招呼。葉尋秋這才有些驚訝地擡起頭看見他:
“江遼哥,”他迎上前來,很不好意思讓他看見了這番景象,“你怎麽過來了?”
“進去說吧?”江遼沖地上的髒污努努嘴,“這兒趕緊叫人收拾了。”
“嗯,”葉尋秋嘴上應着,卻也沒立刻叫人過來,“我們進去說;青哥剛巧也在。”
江遼張了張嘴,好像想說些什麽,最後還是化作一個無言的微笑,跟在他身後轉進了東廂內院。
向來吵吵嚷嚷的老宅靜得落針可聞。無論是葉老爺還是薛家夫婦都好像不在家中一樣,對這裏剛剛發生了什麽毫不關心,并且沒有興趣。
“你吓着小樾兒了,”江遼一進屋就往榻邊一坐,把原本搬了張墩子坐在那裏的譚青擠開,“那孩子心性純得很,經不得吓。”
葉尋秋好像沒聽到一樣,眉頭都不擡一下。江遼無奈地嘆了口氣。
“他行李還在這兒吧?”
葉尋秋終于沒好氣地“嗯”了一聲。
“那暫時還不用擔心;他總要回來取東西。到時你再同他好好說說。”
江遼比他年長,葉尋秋不願意反駁他或同他争辯,有時默默地聽着也不是什麽壞事。
“你呢?”江遼見他不應聲,把話題引到他自己身上來,“打算在這兒住到什麽時候?你爹和薛家怕是也要被你這尊大佛吓壞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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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該這樣了。”被擠到一旁的譚青出言道,“誰家大公子像你這麽好欺負的?旁人說什麽就是什麽。”
譚青難得說話如此爽利,許是被葉尋秋的決斷鼓舞到了,替人打抱不平的興奮勁這會兒還沒過去。然而這話卻勾起葉尋秋的思緒來,想着言樾也曾說過類似的話。
“住到陛下回來吧,”葉尋秋說,“我就當在這兒鎮宅了;也好順便瞧着爹,省得外邊那些事不小心進了我家的門。”
江遼好笑似的指指他:“總算是有點大公子的架子了。”
葉尋秋睨了他一眼,仍未多話。
彼時仆役來報前院已經收拾幹淨了,葉尋秋不耐煩地揮揮手打發他下去,然後對着窗戶往外頭張望了一番。
“差不多就行了啊,別演太過;到時陛下回京聽見的全是‘葉禦史專橫跋扈、草菅人命’,這可不好。”江遼抱着手調侃他,“等小樾兒呢?還沒回來?”
“誰等——”
屋外突然響起敲門聲。不是老宅下人的敲法,葉沐漪若想來也必定會吱聲,那麽只剩下——
葉尋秋正納悶怎麽剛剛沒從窗戶裏找見他,言樾就邁着大步進來了。他進來後像是沒看見屋子裏還有另外兩人,大搖大擺地走到自己的随身行李前,簡單地收拾過後将包袱挎上肩頭就要走。
“诶,”葉尋秋終于還是叫住了他,“你去哪兒?”
“哦……那個,我師父突然有事找我,我回山裏一趟。”
“你回來。”
言樾很聽話地停下了腳步,但并沒有很快回頭。江遼沖譚青比了個眼色,兩人一前一後出去了。
“你是對我的處理方式有異議?”葉尋秋沒有想讓步的意思,甚至話裏夾槍帶棒的意味越發明顯;還好言樾是個傻的,聽不出他的不滿。
“……我能理解,”言樾背對着他,“但暫時還無法完全同意;所以如果你不介意,這幾天我想自己待一會兒。”
“我介意。”葉尋秋道,“我當然介意——你現在從這個門裏大搖大擺地出去什麽意思?不就是下我的面子,讓這裏所有的人都知道我葉暮之連自己的侍衛都管不住,說走就走了——那我今天在這裏擺這個架子有什麽意義?”
言樾稍稍嘗試着理解他的思維;但從情感方面他依舊無法認同。
“對你來說那個人只是一顆可以利用的棋子吧,”言樾的聲音不大,但很清楚,“但對我來說那是一條命。”
“我早就想問你了——”葉尋秋從後面逼近他,踩着他的影子将氣息吐在他頸後數寸,“你說你是殺手——你到底殺沒殺過人?”
言樾不知從哪來的主意,将肩上包袱一抖,指間亮出一柄幾寸長的短刃來,沒等葉尋秋作出反應便将他逼到牆邊,短劍橫鋒在他的脖頸上。察覺異動的譚青推門進來,眼尖當時就将吵嚷的江遼關在了門外。
葉尋秋克制住自己的緊張,擡眼瞪向言樾。說話的卻是離他們不遠的譚青——譚青悄悄将自己的配劍取了出來。
言樾收起短刃,插進一只袖珍但精致的鞘中,連劍帶鞘扔到榻上,松開了葉尋秋。
“你付我錢,我就會去做。”言樾道,“上到王公貴族,下到販夫走卒,給我個理由就行,最好是通敵叛國或者殺人放火,那樣我殺得比較心安理得。”
“那你對我下令殺個仆從這般耿耿于懷,”葉尋秋揉着發酸的脖頸,“何況他還與旁人合夥設計你。”
“我為了拿錢可以殺;你不行。”
葉尋秋幾乎要對他這一番沒完沒了又莫名其妙的觀點失去耐心了:“為什麽?”
言樾卻像突然啞了一樣,再不說話。譚青開門把在外邊晾了好半天的江遼放了進來。
“我也是為了我自己;咱倆誰也別看不起誰。”
江遼看見譚青尚未收起的劍鋒,大概猜出剛剛屋裏發生了什麽。
“小樾兒身上的傷可大好了?”江遼擡擡下巴。言樾點頭剛想說好,譚青先自說自話地給他做起檢查來。
“沒大礙了,”譚青道,“剛剛也挺靈活的。”他的眼睛一直盯着言樾,“我說過你若傷害小葉我絕不會讓你好過——現在你傷也好了,給我當心着點。”
“方才是我招惹他。”葉尋秋道,“我讓他露一手給我看。”
譚青愣了片刻,搖搖頭:“你也太亂來了。”
“改日我還想看你們三人比試呢,”葉尋秋笑說,“他若夠格,青哥不如把他招了去承正經官職。”
譚青連忙擺手說自己沒那本事,倒是江遼頗有興趣地湊近摸着下巴:“既然傷好了,小樾兒要不跟我出去玩幾天?成天跟小葉大門都不出,有什麽趣。正巧我也想跟你比劃兩下呢。”
讓言樾跟着江遼走倒是不傷葉尋秋的臉面。江遼眼下挂的閑職,品級高,日常事務卻不多,平日全仗一副天生的貴公子氣質,拳腳功夫倒是出奇地好。剛巧言樾也想出去溜達,葉尋秋便沒再多說什麽:“你問他吧。”
言樾沒多作思考就說“去”了,于是江遼哈哈大笑着說明日一早來接他過去。
“今兒這麽晚了,”江遼道,“我和你青哥就先回去,你倆想必還有點體己話要講——好好好沒有沒有。”
醒來之後的葉尋秋就像只被擾了清夢的小貓,一點就炸。并不在乎而只是瘋狂踩他雷點且對此毫無自覺的只有言樾一個人。
“……江遼哥家裏也算是近些年新發家的大戶,你行事稍注意着些,別讓我去領人,怪丢臉的。”
葉尋秋仰面躺在榻上,雙手枕在腦袋底下。忙活了一天又動了氣,還被言樾好一頓驚吓,他剛好起來的嗓子聽着又有些沙啞。言樾從地上爬起來,走到桌子上給他倒了杯水放到床頭。
“我沒你想象的那麽光風霁月;禦史臺做的本就是殺人不見血的工作,和殺手本質上沒有區別——只不過是找個冠冕堂皇的理由罷了。”
何況大部分人也并不無辜。葉尋秋心裏嘀咕,但已經學會了不在言樾面前說出來。
“若遇大罪,牽連家族,這麽一想我們比你們還更殘忍。”
可他早已适應了這樣的法則;若不是言樾,他甚至不會去追究這其中有何不妥。
“我知道你一時半會不想理我——也好,江遼哥願意帶你見識見識;他總嫌我笨手笨腳的,還不讓我随便往他那兒去呢——”
“有件事,”言樾突然打斷他,葉尋秋“嗯”了一聲,聽他說下去,
“你還記得我們之前夜晚在城裏遇見青哥的事嗎?”
“……嗯。”
“青哥現在不相信我。”言樾直言,“他不放心我跟着你。”
葉尋秋笑了:“那還不是因為你——”
“所以我想,不如就讓他繼續不信我,”言樾道,“江遼哥可以給我打掩護,我同青哥作對,更方便你查他:畢竟他對你不容易有戒心。”
葉尋秋怔了好一會兒。就算是他也沒想到言樾這時候會在琢磨這事,雖說對他無視了自己好不容易有些動搖的抒情有幾分惱火,但言樾提出的确實是個好法子,并且之前自己完全沒有往這上面考慮。
“……需要我怎麽配合你嗎?”葉尋秋問。
“我先到江遼哥那裏看看情況,這幾天應該不會有什麽動作。”言樾道,“如果那邊沒什麽事,我會回來一趟——這裏不好行動,還是去琳琅的酒樓,那裏有永昌王保護,出不了大事。”
“嗯……”葉尋秋還是有點沒明白。
“就算我說了,現在的你也很難相信我吧,”言樾忽然自嘲地笑笑,“關于‘我不會殺你的’這一點。”
葉尋秋沉默了。
“所以在那之前,我還有一件事必須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