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遷怒
遷怒
“太子殿下,殿下!王爺正在府中禁足,不準探望呢!殿下您別為難我們、殿下——”
本來皇帝也沒想認真處罰燕王,偏偏底下的人見風使舵,眼看永昌王承儲,燕王又有謀害安王之嫌,想是大勢已去,便都不給燕王一方好臉色看。即便如此,到底沒有人敢與這位殷城新貴過不去,見太子态度堅決,作勢攔了幾把也就放他進去了。
府內倒是安靜。燕王的庭院向來是空曠冷清,與屋宇內部的華貴風格大相徑庭。若不是前些年太子每每到此處拜訪都要順手給他院子裏添置些植株擺件,就以燕王的懶怠性情,想必院落中早已雜草叢生。
燕王喜靜,平常府裏的下人動靜也小。太子過來的時候恰逢正午,更是寂靜,整座庭院裏只有他的靴底踩在石板路面上的聲音。
燕王倒是自在得閑,半躺在竹編的搖椅裏閉着眼睛養神,聽見門外略帶焦躁的腳步聲後,只是懶懶地說了一聲“進來吧”。
“最後還是被你哥擺了一道。”燕王沒有睜眼,聽見太子越來越近的腳步,苦笑着搖頭。
“王叔為何不辯白?”太子問。
“怎麽,你信我?”
似乎沒想到太子會如此發問,燕王十分好奇地睜開眼睛,用手止住搖椅的晃動,微微直起身來,“世人都說我是兇手,我竟沒料到,‘包庇真兇’的反倒是你。”
“我并非包庇真兇。”太子正色,坐在離他不遠不近的一張高椅上,“我知先兄脾性,也知王叔素來與先兄不睦;但王叔完全不必多此一舉——畢竟以先兄職分,也構不成什麽威脅。”
太子語調冷靜,像是在說一件與他幹系不大的事情。曾經那個真性情的永昌王早已被埋沒在了王朝更疊的洪流裏,眼下他是大墉新的太子、陛下欽定的皇位繼承人。他沒有什麽想要得到的,只有不斷失去的。
起初是失去那個舊王朝、失去本無親情的父皇與長兄;然後是失去對自己命運的掌控權,失去擇友與清談的自由;現在是失去最疼愛他的親兄長——或許還要失去他的好王叔。
即便冷靜如太子,也不願意一再失去。他此番來訪,就是想在燕王這裏得到一個明确的答複:是,或不是。這關乎到他是否會多失去一位對他來說十分重要的人,又是否會在接下來的數月甚至數年裏背負着愧疚與罪惡過活。
燕王愣神片刻,輕笑一聲:“全殷城都找不出第二個像你這般思量的人了。說來奇怪,我與他們說‘不是我’,沒有人信;與你說‘是我’,你也不信。”他搖搖頭,“未曾想本王的信用已經這般不值錢了。”
“王叔自己便是這般左右搖擺不定,又怎期望他人能相信王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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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擡頭,定定地望着他。這個從第一面開始就令人捉摸不定的燕王,向來是真假參半、虛虛實實。但即便如此,太子依然能分辨出他待自己時留存的幾分真心,以及不希望自己成為同他一般的人的願望。
或許是因為曾經走過泥濘的道路,才更加不想讓被寄予希望的後輩步他的後塵。
“兄長的死與王叔沒有直接幹系;陛下也知道這回事,對吧?”
燕王摸摸下颌,像是在思考什麽,不多時開口:“你若是說‘直接’,那的确沒有關系。”
“……?”
“八年前你哥算計我的時候,我曾往他的湯藥裏動過手腳。”燕王毫不諱言地同他坦白,“不過不巧,剛剛下手就被陛下發現了。我那好皇兄為了維持殷城的穩定,天天着人看着熬藥,我便再沒插手過了。至于那次到底造成了多少傷害……反正不是什麽致命的東西。你哥底子薄,總是有油盡燈枯的一天的;早晚罷了。”
比起忏悔,燕王更多的意思好像只在于把這件事說出來給太子聽,讓太子明白自己是怎樣一個薄情而無義的人,甚至對當年之事毫無悔過之心,只恨不曾做得更徹底些,好斷了他的念想。
太子終于有些被他的言辭激怒,眼神淩厲起來。
“你如今已是東宮太子,而非舊朝皇子抑或什麽人微言輕的永昌王,我與你說的這些,你遲早都會知道。這池水沒有看上去那麽太平,陛下、太師、陳王、我以及各派衆臣看似和睦,實則各有所圖。早些讓你看清是好事,省得還揣着那些不經事的幻想。”
“王叔少拿這些托大的話來氣我。”太子說服自己冷靜下來,“王叔若想害人,大可不必等到陛下與太師皆在京中之時——”
“當然要等他們都在京中,否則平衡一亂,豈不是有人想要趁機推我上位?”燕王笑道,“本王自覺沒有那麽大的本事,接管皇兄手底下那一大堆爛攤子。再者,你以為陛下會真心惋惜安王?十餘年前陛下起事之時、前些年朝綱未穩之時,他二人如何勢同水火,你并非不曉事。”
“王叔到底想說什麽?!”太子從椅子裏站起來,“一面同我說并非你所為,一面又列舉其餘種種,不就是既要讓我往後同你少有往來,卻又不想在我這裏留下殺我親兄的印象?王叔當真是既殘忍又自私。”
“知道本王殘忍自私便好。”
“你——”
燕王挑眉,玩着手裏的茶碗蓋子等他繼續說下去。他終于是親手把這個看着長大的孩子越推越遠了,至于今後如何,便只能看他自己的悟性與造化了。
“……我曾以為,我在王叔心裏,多少是有些不一樣的。”
燕王往茶碗裏吹了口氣:“怎麽個不一樣法?”
“……”
太子沉默了片刻。燕王吹到水面上的氣仿佛也停滞在了那時那刻。
他不該問的。不該由他來揭開這層永不愈合的傷疤。這些年不過是化了膿又結了痂,他便以為這傷已經好了。
這些年殷城裏遲遲沒有婚配的王爺有兩位:一位是因意外失去摯愛的燕王;一位是據說早年受過情傷的永昌王。燕王向來離經叛道,好容易和個知根知底的姑娘定了親,偏偏燕王在新婚之前替永昌王挨了一箭,重傷昏迷;那姑娘也陰差陽錯為救他而被北氐算計殺害。而永昌王如今已是太子,親事定與不定,便不是他一個人說了算了。
“那時候王叔若不是為了躲我,就不會與柳姑娘倉促定親;之後種種興許也不會發生:柳姑娘不會殉國、太師大人不會被逼出兵、邊境不會戰亂連年直到如今——這都是因為誰啊!王叔?!”
太子好看的桃花眼水汪汪的,但他始終維持着最後一線的冷靜,不讓淚水決堤而出。他并非想把責任推給燕王一個人承擔,因為這些責任以後都會落到他的肩膀上。他只是想讓燕王明白,即便他曾經做了那麽多的錯事,眼下依然有補過的機會——至少在自己這裏是的,他還有可以做的事;還有相信他的人。
但氣話一到嘴邊,便不是這個意思了。
燕王只以為他在責怪自己。怪自己當年便逃避責任,可恥到拿一個姑娘來當擋箭牌,甚至之後還算計種種,以致天下大亂。
他哪有這麽大的能耐啊,真是高看他了。
“王叔還是不想承認嗎……還是說,在王叔看來,我只是你峥嵘人生裏的一個污點?”
本就是難以啓齒的感情。偏又是仇家出身、隔了年歲,還隔了無數的事故與意外。
燕王很意外盡管過了這麽些年,太子對他的态度還是一如當初。他原以為這孩子看清了他的真面目之後,只恨不得離他越遠越好、此生再無瓜葛才罷。
“……你說什麽呢,”他無力地反駁了一句,“什麽叫污點。”
“我只想王叔站出來澄清自己,然後從今往後能同我站在一處。”太子說,“王叔也說,這條路不好走,也許從此荊棘密布——我一個人走,會害怕的。”
可我只會把你往泥濘的深淵裏拽得更深啊。
“從前我哥在,他會護着我,王叔即便躲得遠些也無妨……可今後沒有人再護着我了。”
小太子的聲音逐漸低了下去。燕王猶豫再三,走近了些,把自己的帕子遞給他,然後把男孩毛茸茸的腦袋壓進自己的懷裏。
“……說吧,想說什麽便說吧,什麽都可以。”
燕王少有對人這般縱容。太子猜得沒錯,自己在他這裏,的确是特殊的。
他聽見燕王胸腔裏有力的振動,聽見他低沉的呼吸,聞到他身上令人安心的沉水香味。
在他面前的燕王卸掉了第一層拒人于千裏的疏離外殼,卸掉了第二層帶刺的軟甲,将自己的心口毫無保留地暴露給他。哪怕他現在拿着匕首刺進燕王的胸膛,想必燕王也不會還手。
他總是這樣,說着絕情的話,卻要比誰都心軟。因此他招來的非議最多,卻還要表現出一副毫不在乎的樣子來麻痹自己。
他明明是在乎的。自己的榮譽、聲望,家人、朋友和愛的人。
沒有誰比他更在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