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局外
局外
“這個謝什麽的,當真是恩将仇報!”
從安王府出來到晏河殿,言樾已經将那人罵了一路。葉尋秋緊閉着嘴,似乎在分辨謝铮話裏究竟有幾分是虛張聲勢,幾分是有理有據。
“……看我做什麽,我不是朝廷欽犯!”言樾叫苦不疊,“我要真是什麽懸賞要犯,他不直接命人将我綁了,還等着讓我跑啊?”
葉尋秋點點頭,承認他說的有理。謝铮說的前兩個罪名相互矛盾,如果言樾是朝廷欽犯,那“公然狎妓”的罪名便不攻自破;倘若謝铮信的是另一種說法,那麽“窩藏要犯”就又是空穴來風。
但欺君這件事,如若謝铮真的要認真追究起來,葉尋秋少不得要被降職審問一番了。
謝铮撂下了狠話沒等他倆答複就徑自擡腳上了車,留下葉尋秋與言樾面面相觑。這人是因燕王一事而與葉尋秋意見相左,兼又看不慣他們這些世家出身的朋輩,這才放出狠話來想讓葉尋秋知難而退。但葉尋秋是個什麽性子,他不找謝铮麻煩就罷了,怎能容忍他反過來挑自己的刺。
“你之前認識大理寺的人?”葉尋秋想起言樾看見謝铮等人時十分敏銳的反應。
“認識倒說不上……只是見過。”言樾吐吐舌頭,“被滿城追殺的時候見過。”
“……”就這還說自己不是朝廷欽犯呢,“你的級別,大理寺看不上,推給刑部就不錯了。說實話。”
“真不認識!頂多就是與這位謝大人……有過一面之緣。”
言樾的每個“一面之緣”好像都能給他帶來數不清的蝴蝶效應。
葉尋秋等着他繼續說下去。言樾卻支支吾吾了好半天,才勉強說出在謝铮發跡之前曾順手救過他一命這事。
“怪道你剛才提起此人便是一副咬牙切齒的樣子。”葉尋秋道,“他那時就見過你,也必定是知道你都做些什麽……咳,營生。”他糾結了一下措辭,好讓言樾那已經千瘡百孔的過往少受到些傷害。
“他倒是不知道……”言樾嘟囔着,被葉尋秋聽了去:“?”
“那時候我還沒被丢出師門,他頂多是見到一個學藝不精的小道童。”言樾說,“要不就是自那之後他一直跟着我、注意着我的行蹤,不然為何一見面就如此咄咄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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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尋秋挑起了眉毛:“那他為何對你如此在意?”
“……”言樾聽出了他醉翁之意不在酒,“那個什麽謝大人,他也一把年紀了今年婚配了沒有?”
葉尋秋的眼神告訴他答案是“沒有”。言樾這下更加百口莫辯。直到他尴尬夠了,葉尋秋才嗤的一聲笑了出來,哄他:“就他那脾氣,再加上三天兩頭被同僚找茬,哪個姑娘家的敢嫁他啊。”
言樾松了一口氣,幸好葉尋秋沒因為這事疑神疑鬼的。
馬車進了內巷,眼看皇宮就要到了。葉尋秋踩着階梯下車,想了想還是将言樾一并帶上,再試試謝铮的反應:
“燕王這事我們不争也行。”葉尋秋這下倒是沒有方才那般緊張,“燕王自有保身之策,我們插手過多,反倒引那謝铮懷疑。他若執意要查,随他去便是;這本來也不歸我管。”
謝铮的馬車不知是何時超到他前面去的,葉尋秋進殿時,當事的幾位都已經到了殿中——除了燕王。
從燕王等人的角度自是知道他不屑于自辯,也不想與謝铮這等素懷偏見之人有什麽不必要的拉扯;可在這位鐵面無私的大理寺卿面前,燕王此舉怕是要被扣上“畏罪潛逃”的帽子。
皇帝連傳了好幾道口谕讓燕王趕緊過來。又等了約莫小半個時辰,燕王才姍姍來遲。
“謝大人真是好大的官威,竟是一點人情也不通。太子剛剛失了親兄,硬是要本王陪着;這邊謝大人催得又急,若本王不來,是不是還要再加一道‘抗旨不遵’吶?”
燕王一邁入殿中就對謝铮指名道姓地謾罵起來,而對站在一旁的葉尋秋視而不見。
“阿訚,”皇帝睨了他一眼,“少說幾句。”
燕王依言噤了聲,頗為敷衍地沖皇帝推了下手,然後走到離謝铮最遠的一處站定。
葉尋秋有些意外素來氣定神閑的燕王談及太子也會有如此心神不寧的一面。等燕王一站定,謝铮就開始以自己掌握的證據再度指控燕王有謀害安王之嫌。皇帝轉向燕王,似乎是想聽聽他的辯白。
“臣弟沒有什麽好說的。”燕王向來沒有什麽好脾氣,此刻更是像只一點即着的火藥桶,“既然謝大人認定臣弟有謀害安王之嫌,那臣弟說什麽,謝大人都不會信。”他這會兒才将目光轉到葉尋秋身上,“皇兄你瞧,連葉禦史這般中正明允之人都已經不願為臣弟說話了,臣弟還有什麽好說的?”
皇帝不輕不重地拍了一下桌案。燕王這話無疑是火上澆油,謝铮立馬接上他的話要讓皇帝處置燕王了。
“就依謝大人的意思——”燕王打斷了皇帝的話,“臣弟自請禁足府中,卸任一應事務,交由陛下與陳王兄代管。期間謝大人大可将我這燕王府翻個底朝天,本王願意等到此事水落石出的那天。”
謝铮眼見達到了目的,本着窮寇莫追的道理住了嘴。皇帝對着這個自輕自賤的弟弟氣不打一處來,奈何謝铮是當初他親自提拔到大理寺卿這個位置的人,倘若因着燕王的案子而對謝铮不聞不問抑或加以打壓,那怕是局面會更加難以收拾。
葉尋秋站在殿側,一言不發地觀看完了整個過程。從頭到尾他只是一個局外人,本着同僚情分上門探望蘭禦史、因為與新太子的友誼而為燕王辯白,又從禦史的角度出發替陛下着想。他不像謝铮那樣有必須達到目的的決心和意願,在這件事裏,他是誰不重要,他怎麽想也不重要。皇帝在意的是燕王的名聲,燕王關心的是太子的心情,謝铮與世人在乎的是陛下是否偏袒親族、包庇禍端。從始至終,都沒有他可以插足的地方。
若不是謝铮頻頻找茬,他也不想蹚這灘渾水。然而謝铮在達到目的之後并沒有接着對葉尋秋諸多為難,似乎之前的威脅不過是他為了排除意見不合的政敵而臨時起意。葉尋秋沒有開口為燕王辯駁,他也就不再需要以此來攻擊葉尋秋了。
什麽寒門,什麽世族,說到底不過是人們為了掩蓋自己真實的目的,假借身份與階級舉起的幌子,像貞德牌坊一般大肆宣揚。
葉尋秋覺得有些好笑。謝铮既看不起他們這些世族,官場同僚間又深谙此道。他怎會不知自己今朝飛黃騰達,來日被稱作“世族”排擠打壓的,便是他自己的子孫。
燕王來得最遲,卻是最早離開的那一個。燕王府本就地位偏僻,封與不封都是皇帝一個人說了算,謝铮要的也就是這個名頭罷了。事畢之後,他再未多看言樾一眼,掀簾進了馬車。
葉尋秋卻覺得好累。明明只是在安王府與晏河殿各站了一會兒,卻好像渾身的骨頭都要散了架似的。
“那個謝铮,他跟你真的沒仇吧?”葉尋秋不動聲色地擋開了言樾要來扶他的手,言樾一怔:
“這話該是我問你吧,他看起來好像和你有仇。”
見葉尋秋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言樾住了嘴,不自在地摸摸鼻子,
“那、我們現在是去哪兒,還是直接回家?”
葉尋秋剛想說“回家”,猛然擡眼瞥見一個不該出現在這裏的人。那人也是剛剛從馬車上下來,站在官道旁背對着這邊,正碰上拂袖而去的燕王,于是便侍立一旁推手送行。
葉尋秋遠遠地望着譚青的背影。如若燕王的目的是為了扳倒安王、扶永昌王上位,那他的目的已經達到了,譚青在這個階段也已然失去了他的用處。
得到對燕王不利的消息的譚青不應出現在此;這只會惹得燕王厭惡,加速自己被抛棄的進程——除非他已經找到了新的主子。
“……去東宮。”葉尋秋轉念道。
“啊?”言樾摸不着頭腦,“太子眼下應該還在安王府吧?我知道你與太子交情好,但你這時候去東宮也沒人啊。況且上個月……”
“沒人就等,”葉尋秋斬釘截鐵,“那謝铮為了一點看不見摸不着的忠義虛名都能做到如此,我們難道連一會兒都等不得了嗎?”
言樾往他盯着的方向看過去,終于知道了葉尋秋突然改變主意的原因。
“……你覺得青哥是牆頭草嗎?”車剛開動,言樾便問。
“?怎麽這麽問?”
“即便他消息靈通,燕王一出事就轉投太子門下;若不是燕王有意安排引導,我想青哥應該做不出這樣的事。”
言樾認識譚青的時間遠比不上葉尋秋,自然也沒有葉尋秋那樣大的情緒波動。葉尋秋或許比他更加了解譚青,但相對的,基于既有印象産生的判斷也就帶有更多主觀的可能。
會不會是他們從一開始就想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