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出逃

出逃

帶他走。

言樾的腦子裏已經容不下第二個念頭。他不是不明白把淩也一個人扔在燕王府将面對什麽,但他也明白不可能帶着淩也一起離開。淩也還有他的事要做,一切都遠沒有結束。

而他,言樾,又像之前的很多次那樣,決定逃跑了——這一回還要再多拉上一個人。

葉尋秋在短訊上報了平安,言辭模糊只說了一句“往昔之所”,大概是怕字條經手的人多,不知道誰會不小心洩露出去。

他并不确定葉尋秋是否已經成功從東宮脫身了。也許還在與太子周旋?可他已經在燕王府耽擱了好幾日了,太子又不是燕王,沒有一言不合就拿鏈子鎖人的毛病。

他最先想到的當然是禦史府後院。但那庭院寂寂寥寥的,燈也不見一盞,完全不像是有人的樣子——反倒更像是先前已有人特意來過,遣散了所有家丁奴仆。葉尋秋親自出面大搖大擺地太過張揚,只可能是替他跑腿的殷城第一號老好人譚青。

至少說明葉尋秋的意思和他一樣:他要走,而且立刻就要動身。

接着言樾往老宅附近去了一趟,沒敢走得離葉府宅子太近,生怕眼尖又神出鬼沒的葉沐漪什麽時候從角落裏鑽出來。老宅倒是比先前熱鬧不少,燈火通明的,全然是鐘鳴鼎食之象。

這個點城內早已入了宵禁,言樾一路飛檐走壁地避着大路走,耽誤了不少時間。他沿着晴泠居凸出來的屋脊攀進淩也的卧室,葉尋秋顯然也不在這裏。

往昔之所……那麽還有哪裏呢?

葉尋秋不見得有那麽大的本事避過夜裏出城的查驗,那麽只可能是在城內——總不可能是去了司裏。

言樾翻進了不知哪家的天井裏,一擡頭,天幕上深藍色的星野映入眼簾。夏日漸近,殷城的夜空都晴朗了不少,再不似秋冬時節迷霧一般。

夜空麽……他倒是想到一個地方。

可那個地方藏不了人啊!

言樾一面想着一面趕緊折返方向往那裏趕。他帶着葉尋秋去過的、只有他們倆知道的地方,只剩下這一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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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月前他離開的時候那裏已經是一片沒燒淨的頹垣斷壁;那地方又荒僻得很不見得有人會買,幾個月過去只會雜草叢生。

但雜草又不能遮天蔽日!葉尋秋在想什麽啊!

“……還是連累你了,江遼哥。”葉尋秋最後一遍确認了離開的路線。

江遼苦笑:“不然呢,我總不見得真對你來硬的;只別忘了回來就行。”

“當然。”

葉尋秋沉默地望着門檻外東宮的天空。暮色現出沉沉的金黃,天幕與大地相接。

“……暮之,”

江遼喃喃念了一句。難得聽他用這個名字叫自己,葉尋秋有些疑惑,還是轉過頭來應了一聲。

“有沒有人說過,你起的這字不太吉利?”江遼淺淺笑着,“聽起來像是‘垂垂遲暮’。”

當然有;而且當初葉尋秋可以說就是沖着這層含義去的。喪欲速貧,死欲速朽。他雖不是孔子篤實的信徒,卻在這一點上莫名地執着。

他從來沒有規劃過自己三十歲之後的人生。二十年對他來說已經足夠長,長到可以經歷很多事、遇見不同的人、留下一些東西,這就夠了。

但現在……他好像有了另外一些執着的東西。

像是把他從即将墜入地平線的海面撈起,懸在半空,試圖用持續的、炙熱的光芒将他包裹,一點點把自己的熱度傳遞給這個自诩遲暮之人。

如同久旱臨霖、枯木逢春。

“不用擔心我,江遼哥。”葉尋秋看出了他想說而又沒說出口的話,“找到東西、查清事情我們就會回來;我也不是從前那個什麽都不管不顧、只知道往前沖的楞頭小子了。”

江遼被他逗笑,想伸手去摸他的腦袋,忽然覺得這小子好像又長高了,于是稍稍放低了手掌,只往他肩上一擱:

“出個東宮也要我送的小子,我怎麽放得下心。”

葉尋秋也笑起來:“那你是送還是不送?”

“送,當然送——我上輩子欠了你的。”

這晚的殷城似乎格外冷。

言樾凝視着在老屋的舊址廢墟上肆意生長的雜草,吸進肺裏的空氣變得稀薄而黏稠。

他擔心葉尋秋沒有找到可供遮蔽的地方——這附近平房雖多,不見得有哪家願意平白收留一個看起來就是落了難的達官貴族;況且以葉尋秋的脾性,即便在荒郊野外餓死凍死也不見得會去敲開誰家的門。

消息不通真是不便……他與葉尋秋又不是真的一體同心,怎麽可能憑空猜出對方的情狀。

他雖然想,但也知道自己絕不能靠近東宮的地盤——那樣相當于自投羅網。倘若葉尋秋已經離開,那他這就是絆住了他一輩子。

起風了。

言樾的衣角被夜風吹動,随着草葉一同漂浮。他剛剛從禦史府裏順走了些好帶走的衣服物件,包括一些葉尋秋可能用得上的東西,還有剛認識那會兒葉尋秋給他買下的雙手钺。

……竟然到現在都還沒用過。讓神兵蒙塵了,真是有點丢人。

他能感覺到這兩天在燕王那裏喝的幾碗湯藥的确是有強大的恢複作用——至少比譚青那個半吊子調的湯藥要有用得多。他盡量控制每一次運氣的時間和施力的方式,應付日常和一些散兵雜卒自然是沒有問題的,但要恢複到能夠随心換用這種檔次的兵器的地步,說實話他還是沒什麽底氣。

……似乎從很多年前開始就是如此了。燕王并沒有重創他的元氣,是他自己本身就已虧空無幾。

好懷念當年下山之前意氣風發的時候,無論師父搬出多大多沉的武器他都能接得住晃上兩晃。

草葉窸動……似乎不僅是風。

言樾敏銳地往動靜的來處投去目光。葉尋秋站在雜亂堆砌的瓦礫之間,一手掖着向上翻騰的衣角,另一手架在眼前擋着風:

“你動作好慢。”

開口言樾就确認是他沒錯。他并不想讓葉尋秋知道這些天他去了哪裏、做了什麽,這些都無關緊要;他要埋怨,就讓他埋怨好了。

“太子放你走了?”言樾趕上來問他,直接把話題從自己身上扯走。

“怎麽可能。”葉尋秋笑話他,“倒是你……沒受什麽委屈吧?”

言樾滿不在乎地搖搖頭,葉尋秋像是猜到了他的反應,給了個“改日算賬”的眼神。

“現在就走嗎?”言樾從包袱裏取出一件疊好的披風,抖開給他披上。

“再等一會兒。”葉尋秋十分自然地接來穿上,突然又意識到了哪裏不對,“你什麽時候回去過了?!”

“啊,就剛剛?半個時辰前?你家又沒人我不就……翻進去了?”

……聽起來好熟門熟路理直氣壯。葉尋秋扁扁嘴,最終也沒說什麽。

一輛輕便馬車路過街口,拐了個彎往這裏駛來。言樾提着長劍上前一步,葉尋秋遠遠看清了車形,推推他讓他挪開。

“青哥的車,”葉尋秋說,“來接我們的——這時候覺得有個給‘那一位’辦事的朋友還是挺好的。”

馬車停在距離廢墟不遠的大路上。言樾率先跳下草坡,伸出手去給葉尋秋提供一個支點。騎在馬背上的譚青不忍直視地別過臉去。

“等出了城你們愛做什麽做什麽,何苦急在這一時,讓我這一年半載見不着媳婦的上哪說理去。”

“出了城我們代你去看黎姐姐。”葉尋秋安慰他,沒想到反被譚青啐了一口。

“誰知道你們猴年馬月才會去。她下月初一便又過來了,不勞你們費心。”

譚青還是臭着一張臉,馭馬的速度卻沒有慢下來。他得趕在東宮和燕王府兩邊發現人不見了、再下發緝捕令之前将這兩人送出城去。

至于為什麽只有他能做到……

“晏河殿金令!晏河殿辦事,速速開門!!”

往常這塊小令牌只管譚青一人;他也曾抱怨過責任太大,能力所限,也不知這塊令牌落在他手裏何時才能發揮作用。但今日,他總算是明目張膽地用了一回。城門侍衛品階再高,也不敢擅查晏河殿的車駕。

譚青直接令馬車駛過了城外十裏亭,快到下一個鄉鎮才放慢了速度。

“你們打算先往哪兒去?”譚青問他倆,“趁着消息還沒那麽快傳出來,我建議你們——”

“去輪南行宮。”葉尋秋早已想好第一個目的地。譚青似乎也想的同一件事,贊許地點點頭。

“我給你們約了車馬和商行;在外行路就用我和江遼的文書,不會有人查問。”

葉尋秋正愁文書這事沒着落呢,沒想到譚青已經不聲不響地給兩人安排好了;江遼也是,表面做了惡人,實際還不得一點一點地償還回來。

“這個也給你。”

譚青往他手裏塞了什麽冷冰冰的東西。葉尋秋低頭瞥了一眼,當即搶着給他推了回去:“這要不得,會掉腦袋的青哥。”

“我今日送你們出來,明日這事被那兩位知道,掉不掉腦袋就不是我說了算了。與其讓它被收回去,不如你們自己留着用。”譚青略帶不舍地掃了一眼才用過沒幾次的小金令牌,然後頗為決絕地移開了視線。

“要不青哥你和我們一起走——”言樾難得好聲好氣地同他說句話。譚青幫這大忙,他還是懂得感激的。

“我才不,”譚青打斷了他,“我姐姐還在宮裏,我沒有你們那樣說走就走的決心。”

葉尋秋理解地點點頭,又确認了一遍他是否真的要将金令給自己。

“好啦,給你就是給你了。”譚青拍拍他,“沒那麽嚴重,陛下還管不了他倆了?你們只管去,城裏若有了新的消息,我便派人告知你們。”

葉尋秋仍是一臉欲說還休的。譚青等了一陣,他終于開口:

“……我爹腿腳不好;沐漪年紀尚小……”

“我知道啦,”譚青催他走,“還有薛家那邊……即便不為你,我也會盯着的。”

“多——”

“謝字回來再說。”

譚青交付完東西,搖搖手揮動缰繩。馬兒調轉車頭,向着魚肚白色的地平線和高聳的灰色城牆駛去了。

葉尋秋盯着馬車的影子看了一會兒,将視線落到言樾手提肩扛的那一堆東西上。

“我們走吧。”

他伸出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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