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敲打
敲打
謝铮知道他們返程的時候氣氛不會很和睦。
蘭禦史并沒有對他們撒謊,卻讓時局顯得更加膠着了。他們似乎正在被一個為臣忠、為親和、為友善的人追殺着,怎麽看都不像是一般情況。
但謝铮更在意的是……後面車廂裏從發車開始就沒停過的打鬥聲。
葉尋秋沒好氣地把缰繩丢給了他,并冠冕堂皇地稱只有他知道他家田莊該怎麽走,自然是他駕車,接着鑽進車廂揍人去了。言樾更是自館署中出來上車之後就沒露過面,只有剛啓程時斷斷續續誇張的挨打讨饒聲證明他還在這兒。
謝铮看着缰繩發難。雖說他也是小時學過六藝的世家子,但這麽多年沒親自駕過車了多少有些生疏,況且——
“你們就不能等一會兒嗎前面還有不到五裏地就到了啊!就這麽着急嗎!”
謝铮縱使自己沒那方面的需求,也不影響他到了年紀能理解別人的需求。後邊車廂裏明顯已經從剛開始單純的鬥毆演變成了不可控的局面……
他不指望別的,只希望這倆人能在他們到站之前收斂一些……不然他實在不知道該不該停車。
距離葉尋秋擅自離京已經過去了半月有餘。起初譚青等人可以說他稱病糊弄過去,日子久了皇帝也不好糊弄,便将這事翻了出來。殷城莫名少了一個禦史中丞可不是鬧着玩的,蘭禦史又啓程去了皇陵,一時禦史臺竟找不出個能頂事的人來。雖說皇帝向來對這個機構沒什麽好感,但到底至今還沒有将它廢了,證明它多少還有點存在的價值。
這一翻必然将太子牽扯出來。太子縱然加了封號,皇帝卻總當他還是個不谙世事的孩子,一惹事便要叫來晏河殿裏訓話。
但又不好堂而皇之地派人去請鬧得人盡皆知面子上不好看,只能暗地裏着人去通知太子。太子一接旨意,便知道皇帝是來問罪的了。
這段時間江遼一直賴在他的東宮裏哪兒也沒去,似乎是因為擅自放走葉尋秋的事想等他發落。但他很難不懷疑江遼坐在這裏也有自己的私心——直接加速了皇帝發覺不對的進程。
畢竟江家人日日出入東宮,很難不引來有心之人的關注。論及眼線,早些年皇帝借燕王之手布下的天羅地網還是要比太子這短短半年的布置來得成熟得多。
太子收拾衣裝要進宮,又很難瞞過江遼,便問他:“江護軍日日在此,想必家中幺妹也想念得緊了。今日我另有安排,應該不會很早回來,江護軍要不要回一趟家裏?”
誰想江遼竟很爽快地應了:“嗯,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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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早知道這麽容易把人攆走他早就問了。
江遼提起劍就打算離開,臨走前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一般,轉回身來面對太子:“殿下今日出門可有人陪同?”
太子當他是要說什麽呢,愣了片刻後“嗯”了一聲。
“啊,那江某便放心回家了。殿下多保重。”
太子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這人歡快得連蹦帶跳遠去的背影,搖搖頭,吩咐人備車進宮。
太子到晏河殿前時聽得內侍說薛妃正在裏邊,只好先在一旁的回廊裏候着。恰巧從偏殿裏轉出個淺色衣衫的人影來,那人影朝他行了個禮,便走近前來:
“原本陛下是特地在此等着殿下的;然薛妃有孕在身,還望殿下多多體諒。”
那人招呼着他先進偏殿等候,太子也不推辭,擡腳随他進去了。
“殿下可知陛下為何這樣着急地請您過來?”偏殿的門剛一阖上,那人便出言問道。
“……不知,還請太師解惑。”
那位被稱作“太師”的男子微微一笑,然而言語卻格外冷厲:“臣原本覺得太子殿下一向是不需陛下操心的;但殿下這幾月來頻頻生事,即便陛下寬容,殿下也應當心中有數才是。”他再度放低了聲音,“前些日子有流言說,殿下因着一名伶人而當衆與燕王殿下起了争執;陛下原本是不信的,怎奈近日流言愈發猖獗……”
這位大人便是當今陛下的心腹重臣。雖然面相可親,但其行為處事卻與當今陛下的雷霆之風并無二致,甚至時有過之,更是因為去年征服北氐得勝歸來而大有衆望。今日太子在殿外遇到他只怕并非偶然,而是這位亦師亦友的長輩想要在他真的惹怒皇帝之前先行敲打一番。
“太師大人說得是。我近來的确有些心緒不寧,與王叔有些不愉快也是真;沒想到竟已傳至市井。”
他與燕王的糾葛在這一位面前不必多加遮掩;畢竟當年這位大人甚至還是此事的親歷者。但在他弄清楚皇帝究竟已經知道哪一步之前,他還沒打算自亂陣腳。
“旁的臣不便多說;但依臣看來,陛下是不想讓殿下重蹈令兄長的覆轍的。”
太師這話已經說得極重。雖然表面是說不想讓他同安王一樣與燕王為敵,其實卻連安王早些年的謀反之舉也涵蓋在內。太子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推了推手,剛巧大殿那邊皇帝傳人。
皇帝倒是對所謂“市井之辭”只字未提,上來便問他葉尋秋的事:
“朕聽說是你将他逼走的?你好大的本事。”
太子想起不久前江遼臨別時讓他“多保重”的客套話,一面琢磨着這裏頭究竟有沒有深意,一面順從地在大殿裏跪下。
薛妃已經離開,但似乎在桌案上留下了一只鎏花精美的食盒。方才那位大人也沒有要進殿裏來的意思,皇帝低頭批着他那些永遠看不完的奏折,只偶爾擡起眼睛掃一眼太子。
他想等太子自己說。偏聽偏信,非明君所為。
“暮之離京的确與我脫不開幹系;但若說是我逼迫,其人用心之險惡,陛下想必也清楚。”
很好,太子總算還是當初那個頭腦清醒的太子,不會再讓他頭痛了。
“我并非逼迫暮之離京的元兇;但此事內情,我不便說與陛下聽。”
“?”
皇帝從案卷裏擡起了頭。很少有人敢在他面前話說一半的,還說得如此理所當然。
“此事……事關暮之的家事,但又不只是家事。總之茲事體大,我若說與陛下,必致朝局混亂;到時我便是攪亂這池水的罪魁禍首,我自認還擔不起這個責,陛下若是因此要罰我,那便罰吧。”
皇帝聽他這麽一說,知道太子是打定了主意,只好換一種方式問他:
“葉卿是在參加越信王世子的生辰宴之後消失的?”
太子仰頭,直視着越走越近的皇帝:“是。”
“你與葉卿交情不錯,應當比朕更加清楚他不喜這些應酬熱鬧——為何偏偏那日去了?”
“……想是因為五哥熱情,向衆多官員都發了請帖,暮之也不能免俗吧。”太子斟酌了一會兒字眼,終是答道。
“你也是在那時同阿訚起了沖突?”皇帝終還是問到了這一點。但他并未提及個中緣由,只是意在問他有無此事。
“……是。”太子答道,“一時腦熱,在衆人面前失了态。之後我會去向王叔賠罪。”
皇帝見他一臉誠懇的樣子,又是自己從小看大的孩子,怎忍心再質問于他:“阿訚是不計較這些的,指不定早已忘了此事;但你那日失了天家體面,而後又緣由不明地私放朝廷重臣出京,朕不得不罰你。”
“珪聽命。”
太子自覺已經将損失控制到了最小,沒有惹怒皇帝、也沒有洩露不該洩露的事宜,一切都還在他的掌控之中。不過是禁足一月罷了,偌大的東宮,他也不會覺得無聊。
……只是兄長離世、至親叛離、摯友遠行,多少還是會有些寂寞的。
等太子的身影消失在永定門前,一直在偏殿裏等候兩人談話結束的太師大人這才又轉進正殿來。皇帝擡眼,見是他來,也不十分挪動姿勢,懶懶地斜倚在高椅裏,撐着頭把滿桌的案牍推到一邊。
“你給他通過氣了?”皇帝抛出一個簡單的問句,但并無诘責之意。
“嗯。”太師答,“有些話陛下來說太過鄭重,話若出口,今後便不好挽回。由我來替陛下說了,太子殿下不會介懷。”
“你倒是思慮周全。”皇帝十分欣慰地釋然一笑,“那方才他說的話,你相信幾分?”
“九分。”太師答得幹脆。
“哦?”皇帝反倒意外,“我原以為你會說五分……或者六七分?”
“我原本想說十分,但還是給自己留點後路,免得到時猜錯了招陛下取笑。”太師笑着,目光鎖定在桌案上一處。皇帝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剛好定在薛妃方才送來的食盒上。
“薛妃的孩子如何了?”太師問。
“還好。太醫令說脈象不錯,只是薛妃自己身子骨太弱,需要多多将養。”
“那便好。說起來,薛妃的堂兄正在越信王府供職,陛下也該多關心些。”
太師所說的剛好和皇帝片刻前所想的不謀而合。皇帝用指甲尖敲擊着食盒的金屬外殼,發出清脆的嗡鳴聲。
“還有葉禦史的事……陛下還是找個機會,通知葉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