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上山
上山
為了以防萬一,謝铮離開田莊時将三人的東西都一股腦兒塞進了車裏。回到田莊門前時天色還不算晚,莊子裏的燈卻是亮着的。
“……你二人不要下車,”謝铮邊說邊從車前跳下,“我去看看。”
不多時謝铮回來,一言不發駕馬就走。葉尋秋察覺不對,将車簾撩開一角:“怎麽了?”
“恐怕是莊子裏有人洩露了風聲。”謝铮答着話,手裏拉緊了缰繩,“我暫且還有一處地方可以試試;但若是那邊也聽到了消息,我就拖不住了——你們還是趁早想個安穩的去處吧!”
時常與他嗆聲的言樾這會兒倒是好一陣子沒說話。不知道是剛才被葉尋秋揍了一頓嘴巴老實了,還是正在神游天外。謝铮倒是比他着急,“喂,言樾,你回不回山裏?”
“啊?啊——”
後邊車廂裏傳來後知後覺的聲音。言樾不答,葉尋秋又不好上趕着讓他帶自己回家裏,只得耐着性子等他答複。
“……算了,問你也白問。”謝铮簡直恨鐵不成鋼,“再在我家睡一宿,明日便送你們去山裏。”
“你知道他師門所在?”葉尋秋震驚之餘,想起來謝铮應當是去過一回的。只不過連言樾自己說起來都扭扭捏捏的,難為他一個外人還記得住。
“不是很清楚但……大差不差?喂言樾,你那山是不是叫玉女峰?”
“……”
葉尋秋一時哭笑不得:“這方圓百裏有好幾處‘玉女峰’,你自己記得是哪一處麽?”
言樾這才懶洋洋地從座位上爬起來:“大差不差。晚上吃了飯我再告訴你在哪,又餓又困的,誰有心思想。”
不知謝铮是真的神經大條還是故意裝作沒聽出言樾的不高興:“那我就當你答應了啊!”
第二處田莊較之第一處要更矮小簡陋些。所幸這兒似乎還沒有受到殷城風波的波及,一切如常。吃完了飯,謝铮拿來紙筆和周邊地圖,言樾便就着小方桌上描畫起來。
Advertisement
葉尋秋趁着這會兒功夫把謝铮帶到外頭,思來想去半天,還是只說了一句“多謝你。”
“葉大人想問什麽直說便是,我謝某人沒有包庇自家人的習慣。”謝铮還是老樣子。
“……”葉尋秋見他自己已經挑明,便有話直說了,“謝大人可是有所懷疑?”
“尚不分明。言兄從燕王處來,燕王心思細密,想必不會讓人有可乘之機;但葉大人你,不一定就是完全安全的。”
“……這我明白。我們一路上都在防着太子,況且我出來的時候有江遼哥幫我打掩護,應該多少能拖一陣子——”
“不只太子。”謝铮道,“葉大人既已坐到這龍虎相争都想要得到的位置了,難說有沒有第三個人想從中漁翁得利;當然,我并不是為我家的人開脫,他們也有嫌疑。”
謝铮突然沉默了一陣。葉尋秋不知他是突然想到了什麽,也沒敢打斷他。
“明日送你們離開後,我會在這裏多停留一陣。我倒要看看是什麽人跟了過來。”謝铮說得咬牙切齒,像是野性未馴又短食少糧的餓狼一般。葉尋秋見狀趕緊安撫。
“就算有人告密,那也是朝廷的命令,何人敢違抗?自然是沖我們來了。”
“哪家朝廷曾下過令追你二人?謝某平生只事奉一家朝廷——”
葉尋秋意識到自己好像不小心踩了謝铮的大雷,又要引出他關于晏河殿和天家旁支的言論來了,急忙想将話題引開。卻是畫好了地圖的言樾從二人身後将門左右推開:
“他說得沒錯。”這會兒總算是消了氣的言樾指指謝铮,眼睛卻看向葉尋秋,“你還記得我掉進你家院子那天,和你說的事麽?”
葉尋秋見他說得鄭重,也站了起來:“自然記得。你說薛家買兇要殺我;但後來我們回到老宅,薛家待我一切如常,并未查出什麽有用的來。”
謝铮這才知道葉尋秋家裏竟還有這檔子事,一時驚得說不出話。
“是;但我并沒有對你說謊。”言樾将畫好的圖塞到謝铮手裏,“從這兒往東十裏,過紫竹林,送我們到臨泉岬底就行。上面車上不去。”
謝铮難得地能領會到言樾是在趕他走。他接過圖紙,不甚放心地往二人臉上來回看了兩圈,見他們都沒有挽留自己的意思,只好重重嘆了一聲往屋裏走去。
“你是想說薛家賊心不死,知道我只身離京後還要派人跟上?”葉尋秋單獨面對他也沒什麽好臉色——誰叫這人白日裏竟幹些荒唐事。
“我只是想說不可不防。”言樾道。
“那你說說,怎麽個防法?”
“……我原本打算讓謝兄先送你走,我留下來等等。謝兄不會武功,若是薛家真派了刺客來他也不能抵擋……”
“言樾我在你心裏是不是就是個麻煩精?從殷城裏帶了不幹不淨的尾巴出來,又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處處給你拖後腿?”
言樾被他突然爆發的怒氣震到,一時愣了:“……我沒有。”
葉尋秋似乎自己也被方才的自己吓住,搞不清究竟是言樾的哪句話點着了他的心頭火,一個不留神話便蹿出了口。
“……我只是怕薛家如今權勢正盛,又兼聽聞了你的事,萬一呢。不過多半是謝兄家裏走漏的,你別多想。”
言樾說完這句話,便不再看他,也沒回正廳,徑直往謝铮給他安排的卧房走去了。葉尋秋盯着他別在身後劍柄上的玉墜,那玉墜不知道主人的不快,依然輕松地左右搖晃着。
葉尋秋怎麽也沒想到第一次跟着言樾上山竟會是這樣一番光景。原先想着無論怎樣,總該是萬事俱備、禮數周全了才從從容容地上山去拜望言樾的師父師門,誰知道會在這會兒着急忙慌的跟逃荒似的。
更兼昨晚同言樾吵了一架……他幾乎是半宿沒阖眼,後半宿是實在累得不行昏過去了。
不過幸好已經快要進入初夏,天氣并不很冷,想來爬山也會比天寒地凍時輕松不少。這回換作言樾駕車,他和謝铮兩人坐在車裏,一路無話。
不難看出除了他倆各懷心事之外,謝铮自己也正在為了什麽事而煩惱。直到馬車一路平穩地蕩過了栽滿竹林的山坡,謝铮才猶豫着開了口:
“有件事我琢磨了許久,還是覺得應該說與葉大人知道——”
誰想這時候在前頭駕車的言樾耳朵可靈着呢,當即就把他的話給堵了回去:“姓謝的你不許說!說了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你!”
他也不管葉尋秋在心裏會怎麽想他,反正眼下最重要的是就是讓謝铮把他接下來要說的話吞回肚子裏去。
謝铮張了張嘴,最後還是恨恨地嘆了口氣:“……葉大人,我這也實在是……恩公之命不敢違的。”
葉尋秋尋思他倆吵嘴的時候謝铮怎麽從不把這位“恩公”放在心上呢。
“我不說那事,說些我倆之前見面的笑話給葉大人聽!”謝铮沖外頭吼道。言樾也不在乎謝铮想要怎麽編排他,哼了一聲繼續趕他的馬。
這邊車廂裏謝铮壓低了聲音,沖葉尋秋招了招手,示意他靠過來些:“葉大人不要誤會,謝某對太子殿下沒有意見。但謝某從不做臆斷之事,既有懷疑,那必是有了些許苗頭;葉大人向來直覺敏銳,在這方面比我要強。我只想囑咐葉大人往後萬望當心。”
謝铮說着,往車外言樾的方向比劃了一番:“言兄是小兒心性,面上執拗,實際怕你怕得緊呢。他要真把你惹急了,你到了山裏向他的什麽師父師姐們一通抱怨,言兄絕對逃不了一頓好打——”說着,他還故意挑釁地沖外頭喊了一句,“是不是啊,言兄!”
這回言樾沒因為他管自己叫一聲“言兄”而給他面子。
傍晚近了臨泉岬,言樾将缰繩還給謝铮,勸他先找附近的驿站喂喂馬,省得這可憐的小家夥跑了一整天體力不支,倒在半路上可就不好了。另一層原因不必言樾說他也知道:此地不比京中,城內尚有宵禁更鼓巡邏,這荒郊野嶺的,太陽落山之後什麽牛鬼蛇神都會冒出來。謝铮一個看起來就有錢有勢的城裏人,半夜落單在外,活脫脫一個會走路的錢箱子。
“……謝大人回了京中,想必少不了幾番問責诘難;我也不多說空話,等我回去,謝大人一并算到我頭上便是了。”
葉尋秋難得對剛結識不久的人說出這般坦誠的話。除了譚青與江遼,他已經很久沒有過這樣的心态了。謝铮與言樾不同:言樾是帶着與他糾纏不清的羁絆掉進他的生活的,他不得不管;而謝铮只不過是匆匆掠過了他的領域,本可以不必投以目光的。
但卻是這樣一個萍水相逢的人,為了一份情誼和自己的追求跟着他離開了那片熟悉的土地,甚至在這裏,和他鄭重告別的也是這個人。
“那我可等着葉大人回來踐諾。”
謝铮十分罕見地露出了幾分笑意,随即雲淡風輕地對葉尋秋抱了拳,調轉車頭,重新鑽入了竹林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