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僞裝
僞裝
活着就行。
啞了、瞎了、廢了。
只要他作為葉家的第一個兒子,活着就行。
葉尋秋對父親的印象是一點一點建立起來的。從兒時的經歷到後來一步步的分歧,葉尋秋仍舊不明白到底是什麽造就了今日的地步。
他并沒有想要與誰為敵;好像是從一開始,所有人都在以他為敵。
離京日久,家中知道了也是正常。但葉老爺從中橫插一腳,卻是他沒有想到的。如若葉家真想放棄他這個兒子,任憑他在外頭自生自滅,或是任由薛家将他了斷也就是了,斷沒有将他擄走又養在這裏的道理。
除非他對于葉老爺而言有什麽非留下來不可的緣由。
“噓。”
背後熟悉的聲音卻令葉尋秋下意識地打了個寒顫,
“現在還沒人發現異常。我通知了謝大人,日落時分他會過來,以搜查之名将我們接走。”
言樾阻止了葉尋秋摘下眼紗的動作。葉尋秋能感覺到言樾捏着他的肩将他轉了個方向,大約是背對着暗處的監視者。
“你的傷……”
“沒事了,”言樾簡短地帶過,“師父和師姐都同意讓我下山,那肯定是沒事了。”
葉尋秋不知該将他的語氣歸為“盲目樂觀”還是“強詞奪理”。
“你該不會是在他們面前一哭二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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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會……”言樾被他說得莫名有些心虛,“我可是光明正大地下山來的。”
“喔,多稀奇。”
“……”
見這人還能中氣十足地陰陽怪氣他,言樾不由覺得之前都是自己自作多情了。畢竟是自家兒子,葉老爺當然是讓人好吃好喝地供着,哪能出什麽閃失。
“你怎麽找到我的?”葉尋秋小聲問他。
“啊,也沒費什麽勁,就是飛上去看了一眼就找到了啊。”
“……”要不是眼下有人監視不方便動作,葉尋秋也能“飛上去”給他一拳清醒清醒。
“呃,好吧,是有青哥幫忙,動用了晏河殿的眼線。”
“啊??”
葉尋秋不覺得以自己的身份有必要出動這種等級的關系網絡。
“其實我覺得這事有點複雜……”言樾動動嘴皮,又很快地把話吞了回去,“這裏不好說話,等我們回去了再細說。你爹沒把你怎麽樣吧?”
“你覺得呢?”
“我……看着還行?”
葉尋秋一時語塞。他總不好說是自己縱火才被強行轉移到了這裏。
“我們現在在哪?”
“……”言樾突然沉默了。葉尋秋直覺其中有什麽隐情,又問了一遍。
“你知道為什麽你爹執意要讓你戴着眼紗嗎?”言樾忽然問。
葉尋秋也懷疑過這個問題;但思考的結果太過荒誕,很快就被他排除在了可能的理性範圍之外。
“這裏是——”
言樾話未說完,外面就響起了車轱辘和叫門的聲音。謝铮手下的人和他一樣愛扯嗓子,喊聲響徹了整座院落:
“大理寺捉拿朝廷要犯,煩請葉老爺開門!”
葉尋秋一時太過震驚,失手扯下了眼紗。熟悉的家居擺設映入他的眼簾——他這些日子竟是被拘在老宅中自己的屋裏。
救兵既來,言樾也不多作拖延,将葉尋秋護在身後,從腰間取下那對新得的雙钺面對沖進來的衆多家丁。謝铮的腳程很快,按照他的步調,如果在院中沒有遇到太多不必要的阻礙,言樾自信可以撐到那個時候。
家丁們的目标似乎在于留下葉尋秋,而不是打倒言樾,因此言樾在覺得輕松了一些的同時,卻也有點束手束腳。他暗自數着從前院到東廂房的距離和步子,瞄準着敞開的窗子思考如何帶着葉尋秋一同突圍。
忽然一杆帶纓長槍從窗子外飛了進來,直直地釘在正對窗戶的那堵牆上,将葉老爺手下的家丁分作了兩邊。言樾的心髒撲通撲通地跳個不停,他若是方才沒有從那扇窗前離開,此刻被釘在牆上的就是他。
謝铮是斷沒有這般身手和武藝的;槍身沉重,雕花繁冗,又不像是葉老爺會有的東西。
言樾不敢貿然帶葉尋秋離開;趁着屋裏的打鬥暫歇,院裏傳來了幾句人聲:
“謝大人今日好生得閑——怎麽,尋個小賊也需要如此大張旗鼓的麽?”
葉尋秋一聽這個聲音渾身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我倒是還好;江護軍這不也聞訊而來了?難不成太子殿下對這小賊也有興趣?”
是謝铮的聲音。謝铮按照言樾之前的托付,如約來接二人去安全的地方;不料竟在這裏被江遼截了胡。
剛剛關緊了的房門被江遼“砰”的一聲踢了開。葉尋秋很少見到時常帶笑的江遼神情如此嚴肅,像是在執行不屬于他的意願的提線人偶。
“喲,小葉。”
他的語氣像是未曾料到葉尋秋也在場一般,
“那便巧了。我原是聽聞小樾兒回來了,想向他打聽一番你的去向。這下倒省了許多工夫。”他十分輕松地從牆裏拔出方才那杆紅纓槍,“有位舊人想敘話——你不會拂了他的願吧?”
“言、葉二人如今是晏河殿要的人,文書在此,需他二人配合查案;江護軍這是想抗旨不成?”謝铮煞有介事地從懷中拿了一卷金線書出來,展開在衆人跟前;江遼卻連正眼也沒看一眼,自顧自地嗤笑了起來:
“我看是謝大人不明事理,還當是為人兩肋插刀了呢。”江遼道,“江某不過是替人傳話,想請老友一敘,又是犯了哪條律例?”
江遼看向謝铮的眼神銳利而不由争辯,像是已經看透了他的虛張聲勢,
“謝大人慣不常應付這些場面;小樾兒,這人都回來了,怎麽也不來找我知會一聲呢?”
葉尋秋摸不清這人到底為什麽會變成現在這樣;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一定有什麽人在背後威脅着江遼,籌碼或許是左将軍,或是小淼兒,總之是能夠逼迫江遼必須将二人帶回的重量級。
江遼并非生性如此;但如有必要,他會與昔日摯友反目成仇。
言樾在江遼面前擺出了準備戰鬥的姿态。他可沒打算就這樣讓葉尋秋跟着江遼離開。無論江遼背後是什麽人,總之都不會是好對付的。葉尋秋好容易與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斷了牽扯,一朝不慎,又回到了他們離京之前的兩難境地。
葉老爺看樣子是不打算露面了:屋裏吵成這個樣子,若只是謝铮一個人前來攪局,葉老爺十有八九會出面阻攔;但他到現在也沒有動靜,只能是因為江遼的突然出現打亂了他的計劃,他便樂得在一旁看這兩方鹬蚌相争了。
等等,換句話說,葉老爺不打算出面幹涉,按照他之前的行為動機,也就是說——
無論葉尋秋選擇跟哪一方走,他的性命都不會有虞。
葉尋秋向前邁了一步,按住了言樾手裏的鴛鴦钺。
“江遼哥說的‘舊人’,敢問是哪一位?”葉尋秋直接抛出了這個問題,倒是讓江遼一愣。
“我自送青哥回京那日起便不得安穩,受了好些驚吓,眼下怕是不适合與貴人相談。江遼哥若能體諒我,便請為我尋個安靜住處,休養幾日再說不遲。”
不知為何,江遼的表情好像比起片刻之前要緩和了不少。
言樾沖葉尋秋使着眼色,葉尋秋卻輕輕掐了一下他握着武器的手,搖搖頭示意。
“如何?謝大人?”江遼得了便宜,下一步便是把競争對手轟走,“暮之到底是與我相識日久,不像謝大人慣會斷章取義、以貌取人。”
葉尋秋忽然心裏一緊。他熟悉江遼,也知道謝铮脾性——江遼這話絕對不只是為了嗆謝铮随便說說而已。
所幸謝铮也很快反應了過來是怎麽回事:“江護軍今日将晏河殿指名的人帶走,改日謝某不好向上交待,江護軍可別忘了替自己分說幾句。”
“自然。”
謝铮帶着自己的人魚貫而出。礙于江遼的品級,葉府諸人也不敢妄動,只眼睜睜地看着葉尋秋跟着江遼走了。
言樾靜靜地跟在二人身後。葉老爺提前清理過老宅,将府中家眷及閑雜人等一并轉移,好騰出空間來訓練家丁與控制葉尋秋。但究竟是為何?這座老宅裏還有什麽他不知道的秘密?
他此刻穿着的是之前從鄭仆身上扒下來的衣服。一個顯眼的刺青紋樣跳入他的腦海。剛剛沖進房間的不少家丁腕上也有一個相同的圖案。
葉老爺在宅中豢養死士?這可不是小事。
等馬車駛動,車中只有他三人時,葉尋秋才感覺到方才籠罩在江遼身周的肅殺氣場随着他的一聲輕嘆一起消失了。
“我剛剛好怕你不跟我走。”江遼道,“燕王往大理寺安插了人手,我尚不确定謝正弦是真不知道還是有意隐瞞。”
“??”
“小樾兒去找他的時候,燕王估計就已知道了。”江遼繼續說,“我的消息是從琳琅的網絡來的,他的腳程比晏河殿略快些,但瞞不過太子;小樾兒我問你,你是去哪裏找的謝正弦?大理寺還是……?”
若是江遼有意出賣他二人,沒有必要把個中細節說得如此清楚。葉尋秋點點頭,示意言樾可以如實說。
“我……直接去他家找他的。”言樾道,“但謝铮本人是可信的!我替他打保票!”
江遼沉吟了一陣,似乎還在猶豫:“……我并非懷疑謝正弦其人;但他的身邊,不可控的實在太多了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