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啞奴

啞奴

不知道是不是為了吓唬葉尋秋,葉老爺特地撥了個啞奴來侍候他。本來葉尋秋以為只是老爺有吩咐,他不敢與自己對話;直到某次險些摔倒那啞奴來扶,葉尋秋摸到了他手臂上的刺青,才相信他是真的被剜去了聲帶。

葉尋秋知道那個刺青。從前的葉府裏,每個簽了死契、卻又犯了錯的仆從都會被烙上這個印記,同時失去一點什麽:一只耳朵;一只手;或者更隐蔽一點的,例如聲音。

葉老爺不會将他們安排在外人看得見的位置。葉尋秋也是在後來薛氏嫁入府中、自己備受冷落在府院裏亂竄,才偶然結識了其中的一個兩個。

他有如今這般為人冷淡、漠然薄情,想必多少有葉老爺的影響在。

他問啞奴是否記得自己的姓氏,啞奴在他伸出的掌心裏慢騰騰地寫了個“鄭”字。

看樣子認字。葉尋秋觀他之前來扶自己,身手也算矯健,年紀應該不會太大。

“……有人在盯着你我嗎?”葉尋秋小聲提問。

等了半晌,鄭仆在他的掌心裏寫了個“無”。

葉尋秋雖然沒有立刻相信,但多少放松了些:“那你便坐在這兒,聽我說說話吧。我現在看不見,若沒有什麽別的東西來轉移注意,也太難熬了。”

鄭仆站在原地思考了一陣,葉尋秋聽見衣料摩挲,大約是他在一旁坐下了。

“你知道我們在哪兒嗎?”

葉尋秋本就沒期望能收到回答。果真,在片刻的等待之後,鄭仆寫下一個“否”。

“我不問具體在哪,”葉尋秋趁他靠近時低聲說,“城內,還是城外?”

鄭仆劃在他手心的指頭有點哆哆嗦嗦的。葉尋秋等了一會兒,感覺到他畫了一個圓,最後在圓心處點了一點。

葉尋秋明白了。在城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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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是什麽時候?”葉尋秋說完,又補充了一句,“你只需告訴我是日出、日中還是日落。”

葉尋秋确信仍是白天。雖然眼紗遮住了他的視野,但多多少少還是能感覺到外界光線的明亮。

他用右手在左邊掌心畫了一條橫線,又将橫線從中點分為兩段。鄭仆還是在中點處點了一下。

日中。

那麽按照葉老爺的安排,不久又會有送飲食用度的人過來察看了。葉尋秋也無意給鄭仆惹上過多的麻煩,只揀了些無關痛癢的話來說。

說到一半,葉尋秋似是渴了,下意識地抿抿嘴唇,鄭仆卻極其敏銳地為他倒了水來。葉尋秋接過圓口杯,聽見鄭仆的腳步又匆匆往屋子的另一個方向去,忙道:

“別點香。”

鄭仆手裏的香薰爐蓋子掉在了桌案上,一聲重響。

“我不想睡。讓我清醒一會兒。”

他都這樣說了,鄭仆也不好再堅持,把水壺挂到架子上便回到了他身邊。

“好像是送東西的來了,”葉尋秋說,“去看看。吃午飯了。”

鄭仆的腳步聲和方向讓葉尋秋大致摸清了室內的丈量與布局。他雖不想在這個時候惹怒葉老爺,卻也沒有打算聽他的話,在這裏乖乖等到外邊天翻地覆。

“我要回去。”

言樾終于遵守了一次他與師父的承諾,在天黑之前趕回了山裏。但還沒等天亮,他就向黎莺與方老頭丢出了這麽一句話。

除了第一次下山,這還是言樾頭一回知道提前報告,而不是一聲不響地偷溜下山去。

黎莺多少有些欣慰,但言樾話裏的“回去”又刺痛了她。

這座山是沒有辦法把這個少年困住的。他必然會走下山去,走到他的人間裏去。

但黎莺總是想着,他多少能把這裏當作一個時不時能回來看看的地方。

一個來處的存在;又或者是歸處。

但言樾本人顯然完全沒有這個意思。

“你知道他在哪了?”黎莺問他。

“我檢查了山下的痕跡,應該是被人弄暈帶走了。”言樾說,“問了山門底下賣菜的人家,說是有看見馬車往城裏走。”

不是當場滅了口就好。言樾一直擔心自己在山腳查看時會突然碰上什麽他無法接受的景象,但一番仔細的檢查後,草葉和泥土裏并未留下什麽不詳的征兆。除非兇手事後清理得格外徹底,例如翻了土除了草之類,而言樾也并未發現有這些痕跡。

山門下來往的馬車不多,幸好昨日也并未下雨,腳印和車轍都很是清晰。車轍是在與山門有些距離的地方找到的,追了一陣便進了紫竹林,再之後轍痕就亂了。

言樾心神不寧地捏着劍穗上系着的小環佩。這還是他與葉尋秋在師父面前表明心意的那天,葉尋秋親手給他系上的。他可不想從今往後都只能睹物思人。

“……我給譚郎傳信,讓他去城門口接應你。”

黎莺沒有多作挽留,畢竟言樾現在這個樣子,想想也知道說什麽他都聽不進去。

“不必,師姐——”

“你聽我這一回。”

黎莺的語氣強硬,把言樾的推辭堵回了肚子裏,

“我問你,你現在身份不明,既無文牒又無人接引,你怎麽進城?”

黎莺的話把他問得一愣。譚青當時只給了他倆出城用的文書,并無返程的;他前幾次進城也是有各種各樣的緣由,他倒是從沒考慮過這個問題。

黎莺一面飛快地起草書信,一面繼續問他,“即便你蒙混進了城,你打算怎麽辦?身單力薄地去救人嗎?”

言樾感覺到黎莺上下打量他的視線。若是幾年前的他當然不在話下,只要不是人數對比太懸殊的圍攻他都有把握應付;但如今他也不是不清楚自己的身體有多脆弱。

不是虛弱,是脆弱。是只要放着靜養就沒事、一旦受到來自外界的沖擊就會以極快的速度趨于崩潰。

類似在永昌王府那一晚的經歷和他抄近路上山來這種,任何一個但凡再來一次,他都不用等誰來救。

“遇事不要莽撞,不要貿然行動。小葉在殷城有什麽熟識的、可以信賴的人,你先去問問,探探口風也好。”

黎莺命人将書信拿去放了,又另起一封,差人給辛師叔送去。不一會兒去送信的弟子便抱着好幾包草藥回來。

“還有,照顧好自己。”

黎莺萬分鄭重地把藥包交到他的手裏,

“師父年紀大了,別總讓他老人家操心。”

言樾聽清了她的低語。他将自己和葉尋秋兩人帶上山的東西盡數收拾了,就要拜別師父師姐。

“……你包袱裏的那副钺,給為師瞧瞧。”

一直坐在一旁出神的方老頭指着他的行囊。言樾雖然有幾分疑惑,還是将钺取了出來。方老頭把武器拿在手裏掂了掂,問他,

“沒用過吧?這重量,對你來說是有點吃力了。”

言樾點點頭。

“我那裏倒是還藏了一副極好的钺。你雖是練劍出身,但以你的資質和悟性,半路出家使使雙手兵器,也可游刃有餘。”老頭說着便往屋外走,“等着。”

言樾驚訝地看見老頭帶着一副外形幾乎一模一樣的钺回來。但其重量和手握處的細節,于言樾而言都要趁手許多。言樾沒忍住就在屋裏揮了幾下,倒也有模有樣的。

“好,”方老頭拍着掌,“甚好。”

“師父是從何得來的這個?之前從未聽師父提過還有收藏兵器的習慣。”言樾一時激動,便問出了口。

“……是你大師兄的。”

方老頭話音剛落,屋內霎時落針可聞。

“為師知道你已聽說了不少;但你大師兄是個好孩子。”方老頭嘆了口氣,但也并不打算在這個時候多耽誤言樾的時間,“你別嫌這東西晦氣——是當年為師着名匠打好了,要送給他;但那孩子一直沒能回來……”

“我怎會嫌棄。”言樾突然覺得手裏的東西沉甸甸的,“多謝師父。”

他向師父行禮畢,又對着虛空抱了個拳,

“多謝。”

言樾的身影消失在演武場的盡頭。方老頭轉向黎莺,頗為欣慰地微微笑着:

“越來越有門主的樣子了啊。”

“……師父說什麽。”

“說你,”方老頭不厭其煩地強調了一遍,“你要再晚些成親,為師定讓那譚家小子入贅。”

飲食、呆坐、入睡。

白天和夜晚的交替對現在的葉尋秋來說并沒有什麽意義——頂多是用來計數。但他手邊也沒有什麽可以用來臨時記錄的東西,說不定哪天一覺睡得太久,這項标準連計數的意義也會失去。

起坐均有人盯着當然很不舒服;但葉尋秋也找不到機會冒險突圍。鄭仆将他照顧得無微不至,他若是逃了,葉老爺也絕不會放過這啞奴。

“阿鄭?”葉尋秋意欲起身,鄭仆許是去外廳拿送來的物什了,讓他等了好一會兒。

腳步聲漸近,葉尋秋擡起一臂,示意他把自己扶到白日裏常坐的椅子上去。

不知剛剛鄭仆是做什麽去了,來扶他的時候氣息不穩,胸前起伏也甚是劇烈。

“……你沒事吧?”葉尋秋問道。

自然是無人回應。葉尋秋摸到熟悉的木椅扶手,有意無意地碰上了啞奴裸露的小臂。

——沒有刺青!

“噓。”他聽見背後的人極輕地說了一聲,

“想我了嗎,葉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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