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還罪

還罪

言樾坐在黎莺的馬車裏,沉默了好一會兒也沒吭聲。

黎莺固然因為他行事如此莽撞不計後果而生氣,但現在人既已找到了,還能活蹦亂跳的便是好的,也沒有什麽理由過度責備。

況且……是她自己有事瞞着言樾在先。

馬車駛入通往殷城的官道,黎莺囑咐他一會兒只說是自己親弟,陪自己到殷城來探親,又将挂着薄紗的鬥笠戴上,遮住眼睛。

“……師姐,”言樾終于忍不住,問出了口,“是上次給我療傷的時候……?”

“與你無關。”黎莺冷冷道,“本就是從師父那兒借來的幾寸光明,再靠着點醫術道法強撐着罷了。譚郎不在,前日又急火攻心,一時來不及調養才會如此。”

“……那——”

“我說了沒事。”黎莺擋下他意欲關心的話語,“等回去了多吃兩副藥便好了。”她說完便笑了起來,略略歪頭對着言樾的方向,“雖不是因你而起的,但你也算我最大的一塊心病。如今症結既已找到,哪裏還有久病不愈的道理?”

言樾不知是信了沒有,未曾答話,只是聽着車外轱辘碾過土地的聲音,算着再不多時該到城門了。

江遼臨走的時候從謝铮的書桌上随手順了一枚章子,說是好向謝虔圓回自己的話——謝铮怎麽不知道他只是因為在自己這兒碰了釘子,想借着拿走自己最愛的石頭來報複。

罷了,一塊石頭而已,死物罷了。

他并非是因與薛家有什麽金錢往來才如此說——完完全全只是為了自家那個不成器的弟弟。

江遼雖說如今挂了閑職,早些年在軍中與刑部也待過,謝铮多多少少也聽說過他的手腕。若是讓他把薛晟拿了去,只怕等不到明日早上,刑部就會來他家要人了。

父親年紀大了,受不得刺激,又是平民出身不曉官場世故。若讓他老人家知道小兒子與歹人為伍,不知是會先氣病了還是會痛心疾首得起不來床。

如今薛晟由他執掌的大理寺親自看押,謝虔暫未找到值得投靠的下家,倒是安分了不少。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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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家長裏短的糊塗帳,他算不明白。這裏頭不比大理寺那些疑難案宗,不是光憑頭腦和手段就能堪破的。

他想起葉尋秋。初見之時他還曾出言譏諷過葉尋秋,說他不過是因為依傍着家中前人栽下的大樹才能有如今的地位;可實際上處處為了自家行事的,卻是自己。

江遼很早便提醒過他;只是他自己不願去相信罷了。追着他們三人出城的人是謝虔、将他們的行蹤暴露給殷城的也是謝虔,甚至後來将言樾的行跡透露給薛晟的還是謝虔。

他不明白為什麽謝虔要做到如此地步。如果只是為了官職或權力,他也沒有理由搶在自己的前面私聯一個朝廷的通緝犯。

還是說……他并不是為了什麽特定的目的,只是想證明什麽,比如,證明自己可以做到。

在審案上從來雷厲風行的謝铮頭一回遇到了困難。他一不能把謝虔拖到大理寺去審問清楚,二不能以事理情感逼問,三又擔心責問太過日後兄弟離心反而更加不好,倒是完全沒了主意。

……罷了,若是懲問這條路行不通的話,他至少還有點自己可以做的事。

比如去城外把言樾找出來……如果運氣好找到了活的,說不定就能把自己之前的罪孽一筆勾銷了。

“我是晏河殿譚校尉的夫人。”

黎莺遞上印信,示意言樾不要出聲。城門侍衛似乎對她出示的信物很是震驚,一番交頭接耳之後才十分恭敬地上前:

“譚夫人勿怪,前些日子城郊有歹人引火燒山,這幾日進城的查驗才這樣嚴。夫人這一車,都是來探親的?”侍衛的目光有些懷疑地掃過一直低着頭的言樾。言樾幾日不曾梳洗,只是臨時換了身尺寸不大合适的衣裳,看着有些像街邊撿來的小乞丐。

“是。”黎莺悄悄撩起面幕的一角,露出雪白的瞳孔。侍衛一驚,後退數步。

“……我素有眼疾,行動不便。弟弟又貪玩成性,我一個人看不住他,這才不得不多領了些人手。大人若有疑慮,可先去禀譚校尉。”

黎莺一行先在靠近城門的驿館歇下,再等城內的回報。言樾終于趁此機會得以好好休息,舒舒服服地泡了個澡,又睡足了三個時辰才醒。

醒來之後他敲門進黎莺的房間,此時黎莺的瞳孔又轉了些微顏色,并不像早些時候那般吓人了。

“莫要擔心,我能看見一點了。”黎莺寬慰他,“好起來總要點時間的,急不得。”

“……師姐将此事告訴青哥了麽?”言樾問。果見黎莺搖頭。

“最快明日就要見面……到時青哥問起來,我又如何回答?”

“你只當不知道便是了。”

“那怎麽行!”言樾一百個不同意,“不說別的,我既是與師姐同乘而來,連師姐身體這樣大的事都注意不到,都不用青哥治我,我——”

黎莺一個擡眼,止住了言樾後面的話。

“那你會替我治療麽?”

“……”

黎莺搖搖頭,笑了:“那便是了。譚郎又不是不知道你的本事,不會怪你的。”

譚青收到黎莺抵達的消息時還守在光祿大夫府上。江遼自打從謝家回來便把自己關在書房誰也不見,譚青白日裏要幫他帶淼兒與葉尋秋兩個孩子,晚上還要處理晏河殿那邊的事,心道等江遼回神後定要狠狠訛他一筆。

葉尋秋這幾日的狀态倒是穩定不少,該吃吃該喝喝,就是睡得比平常更多了。外邊不管傳來什麽消息他都不聞不問,只是好吃好睡的,譚青也就随他去了。

譚青敲開江遼書房的門。他又不是這兒的主人,做不了迎客的主。

誰想門剛一敲開,江遼就急着往外走,根本不聽他想說什麽。

“……喂喂喂!”

譚青追在他後面連喊了好幾聲,江遼才回過頭來,像是這時候剛剛注意到他。

“怎麽了譚木頭?”還是一樣的不着調。

“莺兒來了……”

“噢,好事啊,那便安排住在之前來時住過的屋子吧。”

“——帶着言樾。”

“!”

江遼如夢方醒,站在原地撚着下颌:“……活的?”

“當然是活的!”譚青差點沒忍住打他一拳。

“好事是好事,但……”江遼會意,下意識地瞥了一眼葉尋秋房間的方向。

“所以我才來問你啊!小葉這兩天剛好一點,等下猛地見了,指不定又暈過去。”

“暈過去倒是不至于……你也把小葉想得太脆弱了。”江遼道,“總之先接進家裏來住吧。他一個人流落在外,怪可憐的,還好被黎姑娘撿去了。”

“……撿去?”譚青疑惑,“不是他自己回師門找莺兒的?”

“譚大人,拜托算算行程日子,他一個走路的,怎麽比得上你飛馬傳書來得快。”江遼不耐煩地擺擺手,把譚青從自己要走的路上推開,順手在他肩頭拍了兩下,“這事便全權交由你了,我還有事,先走了。”

“?你有什麽事——”

譚青随意瞟了他一眼,卻被江遼的眼神懾住,

“……你幹嘛去?”譚青壓低了聲音。

“沒什麽大事,”江遼仍是笑着,像是只不經意地提起一般,“去了些私人恩怨罷了。”

“私人恩怨?”譚青莫名有些不好的預感,“什麽私人恩怨?有什麽事你要說啊別一個人擔着——”

“——沒什麽事,”江遼不耐煩地打斷了他婆婆媽媽的關心,“去見個人而已,少大驚小怪的。”

“見誰?”

“……”

江遼沒有立刻回答,只遣散了周圍的仆從,又一眼刀掃過譚青,

“你一定要問?”

“……我很少見你這般動怒,”譚青道,“是什麽事?見什麽人?”

“薛晟。”江遼說了出來,反倒松一口氣,“我不瞞你;但你不要攔我。”

“???”

譚青的身體先他的理智一步擋在了江遼面前。

江遼忍住朝他翻白眼的沖動,只是重嘆一聲:“我不想在這裏跟你打。”

“謝铮不是說他死了嗎?”電光火石間譚青只能想到拿這話來堵他。

“他說你就信?謝正弦若沒點私心,我這輩子便給太子當牛做馬。”

“你——”

“閃一邊去。”江遼真的沒了耐性,“就算不能把人拖來這裏,至少帶去刑部,我不信他一個讀書的嘴能有多硬。”

“你發什麽瘋!”譚青沖上前去,拽住他的衣領,“你自己的家不要了?你爹你娘你妹妹都不要了?想闖大理寺?你有沒有腦子你!”

江遼無辜地眨眨眼睛,等譚青撒完了火氣便輕輕拍了拍他的手,把自己的領子解救出來:

“平時怎麽不見你有這麽關心我,”江遼順平自己的衣領,“我不過是去監個工,又不是親自動手。放心,我有分寸。”

他又往譚青肩上拍了兩掌,随後側過身去,趁着譚青沒回神已然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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