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北辰

北辰

“王叔。”

這兩天不知是世事蒼涼還是怎麽,殷城的天氣冷得有些反常。明明仲秋的日子卻堪比初冬,太子原本在院中小亭設了座,這下也不得不移入室內。

“你倒是記挂我這半老的人。”燕王笑道,“怎麽今日想到找我?”

“好些天沒見王叔了——這個理由說不通麽?”

“少來,”燕王近來雖說有些避世,到底是耳目遍布殷城的人,怎會不知道太子這時候找他打的是什麽算盤,“有事說事,與我還兜圈子呢。”

“……”太子許是還沒想好該從何開始,猶豫了一陣。

“——是葉家的事?”燕王見他難以開口,便善解人意地先起了頭。果真見太子頓一頓腦袋。

“是來求我,還是問我?”燕王接着問他。

“願王叔解惑。”太子答。他知道若是答“求”,燕王轉身便會離去。

“我且聽聽。”燕王展開灑金扇面,蓋住了小半張臉。

“……王叔也知道我與暮之相交多年。而今葉家蒙難,陛下是鐵了心要嚴辦此案;我做不了太多,想着暮之與他那年幼的異母弟關系甚親……若是個女孩兒,救下來未必有如今這般困難……”

太子短短幾句話裏接連嘆了數聲,卻還是支支吾吾的,燕王聽了都覺得有幾分心疼。

“……暮之必是也去求過陛下了。如今要想再走以假亂真的路子,怕是也行不通。”

“你怎麽什麽都敢同我講啊。”燕王見他不自覺吐出了自己的心聲,有些擔憂的同時出言打趣他。

“……王叔又不是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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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王一挑眉毛:“再怎麽說我也是當今陛下的血親——你就不怕我轉頭告你有不臣之心?”

太子不忿地鼓了嘴:“正與王叔說正事呢,王叔不給建議就罷了,還抓着我取笑。”

燕王大笑,将手中扇子轉了兩圈,換了個舒服的坐姿理好衣擺:“男孩兒,若想走這條路,你比我有經驗。”他意味不明地瞧着太子的眼睛,“還是說,你現在這麽信任我了?”

“……王叔方才也說,再怎麽也比陛下與我之間的關系來得親密。”太子道,“若此事有王叔出面,日後被找麻煩的可能,要比我那頭小太多了。”

“還是有求于我。”燕王極快地合上扇子,将扇骨往太子頭上敲了一下,“安平路沒有男伎,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開這個先例。”

“我當然不是叫王叔真的這麽做!”太子只怕他一不高興就擡腳走了,到時更沒個商量的人,“依我與暮之的關系,即便将他弟弟救下來了,也很難安排到我名下的地方去;王叔若是能從旁提醒一二,先将那孩子渡去你那兒,等風頭過了我再遣人去接他,豈不好?”

燕王嗤笑一聲:“你既已有主意,還來問我做什麽?”

“……王叔覺得可否?”

燕王并未立刻回答,反倒着意品味起小幾上的糕點來。太子熟知他的脾氣,也不好催,只是打量他的眼神裏混了幾分急切。

“我與那孩子雖無宿怨,卻也沒半點恩情;你叫我幫他弟弟說話,我從何說起?”

太子若不覺得這是在強人所難,今日也就不會特意下帖子邀燕王過來了。

“……王叔只當是我欠你一次恩情便好。”

“你欠我的?”燕王似乎終于有了些興趣,“那你說說,日後會如何還我?”

太子本就着急,口不擇言,又哪禁得起他這般撩撥,一時便想不到話來回駁。

“罷了,不逗你了。”燕王重新攤開扇面,“倒顯得是我挾恩圖報似的。”

“那王叔覺得此計可否?”太子乘勝追問。

“可。”燕王被他纏得無法,怪就怪自己平日寵這孩子寵得太過了,“你且不用在陛下面前多說什麽,省得惹禍上身。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我會安排。”

太子沒想到燕王答應得比他預想得還要痛快,當即便想要越過小幾撲進他懷裏。燕王怎麽想得到他突然這樣大的動作,若是強行躲開無論太子本人還是他這屋中器具都要遭殃,便只能硬生生地接住他這一撞。

“多謝王叔——謝禮我自會安排妥當。”太子哪裏還有方才半分的糾結模樣。

燕王輕撫着他的發頂,只覺得自己胸腔裏跳個不停,不知是年歲漸長了還是剛剛被太子這一下給吓的:“多大個人了,還跟個孩子一樣。改日再不穩當,我便去勸陛下早日将你的婚事給辦了。”

“……這話可不能亂說啊,王叔。”太子擡起眼睛,兩只清亮亮的眸子裏盛着滿當當的算計,

“王叔打算,把我許給哪家的姑娘?”

“你少來,”燕王空出手來,又拿扇子敲了他一下,“就你這樣,誰家的姑娘消受得起——”

“我可是當朝太子。”

“那又怎的?人家也是好門好戶的千金。”

“聽王叔的意思,該不會是真有人選了吧?”

“……原是有的,眼下我可不敢許了。”燕王附在他耳邊,呼出的熱氣正熏着太子的耳廓,

“陛下若知道你如今這般狂妄禍害,又如何敢讓你承東宮之位?”

“那我把這位置讓與王叔如何?”太子故意順着他的話。

“閉嘴,”燕王瞪他一眼,即刻眼神卻又軟了下來,

“禍害麽……就這樣留着也好。”

言樾估摸着已經離開殷城将近二十裏了。這裏已經看不見被燒焦的樹木與泥土,道旁的農民們還在自家的田地裏心無旁骛地勞作。

他不是沒想過回城裏去;只是一來不知道城內現今的情況如何了,二來城外事變,進城的關卡查驗肯定更加嚴格,他一無身份憑證二無通關文書,屬實是寸步難行。

那麽就剩一個地方可去了——

言樾将目光投向西北角最亮的那顆星辰。之前帶着葉尋秋一起逃出殷城的那次,他便是借助小時候師父教過他的觀星找到的師門所在。

自雲晨之事以來,赤霞派時常搬遷。若無大事,便以日月星辰周期軌跡為定;若遇險情,便在周邊的山頭留下門內約定的記號。

言樾打量着四周的山,大致定下了行進的方向。好在他似乎一向運氣不錯,這一次也沒有走遠,剛巧是在他要去的路上。

他要回家了!

可即便是想着這件事,他的腳步還是輕快不起來。他沒法勸說自己不分心去想葉尋秋——他已經離開葉尋秋太遠,而且太久了。

但是走之前他們約定過的!都會活着!小秋向來看重誓言,他不會違背的!

可是……可是萬一……

言樾靠着離路邊最近的一棵樹坐了下來。他需要休息。即便是在附近的村莊吃過了東西,他渾身上下或新或舊的大小傷痕也支撐不住他夜以繼日的奔波。

殷城已經變得離他很遠。他此刻回去師門,借着師父的手信與車馬,肯定也比他就這樣回去受官兵盤問來得快。

——況且他确也并非清白之身,如今除了舊案,身上還背着與葉家的牽扯,到時幫不上葉尋秋不說,別兩個人一起被抓進牢裏。

太多的思緒盤踞在言樾的腦海裏。他覺得自己好像從來都沒有同時想過這麽多的事——甚至理不出究竟該以何事為先,全都亂作一團。

許是連日疲憊加之思慮太過,在言樾還沒意識到自己的困倦時,他已經墜入了夢鄉。

他覺得自己應該是沒睡多久,頂多不過兩個時辰——因為醒來的時候天還是黑的。但是醒來的方式有些奇特,奇特到他以為還在做一個不清醒的夢。

似乎是沾着涼水的冰涼指尖拍了拍他的臉頰,随後他便醒了。

“誰教你睡在這裏的?”

黎莺的聲音在靜夜裏顯得異常尖銳嚴厲,

“我坐車去殷城,車夫猛然看見有個人躺在路邊,我還當哪個倒黴蛋重傷倒在這地方了。”

黎莺語速如常,卻是指揮着跟她來的外門弟子将言樾挪去車裏。言樾清醒過來,要來點水喝,便自己能走了。

“你要去哪兒?”

言樾一時也說不出來。相遇突然,也不知黎莺這時候進城是聽說了什麽,還是僅僅是平常的往來探望。

“要回城裏的話,我載你。”黎莺轉身,提聲喊了侍女來。言樾從方才起便覺得有些不大對勁,往常黎莺出門,怎會帶這樣多的人。

侍女一來便熟練地扶住黎莺。言樾壯着膽子,壓低氣息,向着黎莺站着的地方走了兩步。

——沒有反應。

“……師姐?”

言樾只是很小聲地喊了一句,也許是沒料到他的距離,黎莺猛地往後踏了一步,她的白瞳條件反射地朝向言樾的方向,在暗夜裏煞是瘆人。

言樾一看這變得雪白的瞳色,便知道不妙了。

“……師姐你明白地告訴我,你現在,還能看到多少?”

黎莺沉默不語,只打手勢讓人送她上車。

“師姐你都這樣了還連夜趕路——”

“我趕路是為了誰?我問你,幾日前城外的大火與你有沒有關系?”

言樾心中不好的預感達到了頂點。

“不要點頭搖頭,我看不見!”黎莺催促道。

“有。”

“那你不知道我急急忙忙下山是為的什麽?”黎莺氣得氣息都有些不穩,

“城裏來信說你不知所蹤——我這時候不下山,你是想讓我們再失去你一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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