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出走(正文完)
出走(正文完)
葉尋秋戴着面幕,跟在言樾身後進了晴泠居。雖說從琳琅的後院走是個好法子,但光天化日的兩個人飛檐走壁總歸不太好,思量再三還是選了個穩妥的法子。
晴泠居還是同往日一樣,人不算少,卻也不顯擁擠。言樾拿了琳琅給的信物,一路暢通無阻上到二樓。
淩也親自來開了門;卻并未即刻将二人迎進屋內,反倒自己向外踏了一步,将門反手帶上,又遣開旁人。
面幕下葉尋秋抿了抿雙唇。言樾感覺到握住他的手正在一點一點收緊,另一只手拍拍葉尋秋,讓他放松些。
“……還是記恨我?”葉尋秋開口問道。
“多少還是有些吧。小孩子,犟得很。”淩也回複,“言公子同我去隔壁坐坐?”
言樾不怎麽放心地看了一眼葉尋秋。葉尋秋點點頭,松開了他的手。
這間屋子很大,外間有些會客用的茶具琴桌;裏間也用一盞一人高的屏風隔成了兩間小室。茶幾兩旁只各放了一只小竹墩子,顯然平時也沒有什麽人會到這裏來。
葉尋秋已經謝過淩也很多次,謝到淩也都說再聽他道謝就從這二樓上跳下去。按理他也該去太子那兒登門道謝;可以他如今的身份,能不能摸着東宮的門檻還是個問題,這事便也就一再擱置。
門關上了,他才将面幕摘下。外間沒見到人影,他便悄悄往裏間探去。
只聽一聲弦振,幾步琴響後一柄小巧銀刃出現在葉尋秋頸下。葉尋秋順着銀刃的方向看去,面無表情的葉沐漪要比搭在他頸上的利器還要傷人。
“……身手不錯,”葉尋秋擠出一個苦笑,“青哥教你的?”
葉沐漪仍鼓着嘴,沒回答。
葉尋秋不理會架在他脖子上的小刀,直接往裏走。葉沐漪一驚,将小刀向後一折,收了起來。
“在彈琴?”葉尋秋看着放在桌上的琴,“倒也不用把自己逼得這麽緊的。我交待了琳琅,不許你迎客,你不必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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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說這話倒是不覺得腰疼。”葉沐漪總算出了點聲,“技多不壓身。我如今不比哥,好歹是清白人家的出身。既落了賤籍,從此科舉、仕途都是妄想,我不在這上面下點功夫,還能做些什麽?”
葉沐漪的每個字都刺痛着葉尋秋。但他說的句句屬實,葉尋秋也根本無意反駁。
是他親手把小漪送到了如今境地;怎麽還有臉反過來勸慰小漪看開些。
恨我吧,如果這能讓你好受些。
不要責備自己;請将你的恨意全都投諸你這個沒用的哥哥吧。
“哥今天特意過來,是做什麽?”葉沐漪見他久不說話,問道。
“來看看你罷了。”葉尋秋并不想找別的說辭。
葉沐漪似是自嘲一般冷笑兩聲:“我?我有什麽好看的?倒是浪費了哥的時間。”
“小漪……”
“我說得不對嗎?”
葉沐漪不由提高了些聲音,“從前、現在,我不過是哥的拖累罷了。哥原本仕途順遂前途無量,還不是因為父親糊塗,才與我一同落得如此地步。若沒有我,哥早與家中斷了牽扯,也就不必受父親與舅舅牽連,也不必為了我去四處求人!”
葉沐漪本不是個容易激動的性子。即便說到這裏也只不過是比平常稍稍緊張了些,努力不讓逐漸泛紅的眼眶有什麽更進一步的表現。
“……哥知道嗎,臨了抄家那日,我進到父親書房,看見他在寫與你的絕親書。”
葉尋秋從未聽說有這一回事,猛地一擡眼。
“爹不是什麽好人……我知道。他在這時候還想着保下葉家一子,好讓葉家血脈不要斷在今日……”葉沐漪的情緒變得有些複雜,“他為什麽選了你呢?是因為我沒出息,比不上哥麽?”
沒等葉尋秋回應,葉沐漪又接着喃喃,
“……我确實比不上哥……哪裏都比不上。所以父親不要我,皇帝也不留我……
“你看啊,哥,你救下的是個廢物。我什麽都不能為你做;忘了我吧。”
葉沐漪已經坐回琴桌前。往日他對樂理并無太大興趣,倒是偏喜讀書念詩。可如今他逼得自己對這些東西産生興趣,不過是因為絲竹之聲比起枯燥書稿,更能引人喝彩罷了。
葉沐漪随手一撥琴弦,卻是用指間刀将弦從中切開。琴弦兀地擦過他的指尖,指腹處開始緩緩往外滲着血珠。他并未理睬指尖的新傷,将指間刀調轉了方向,削下自己一縷發絲。
“……琳琅若見了,要罵你的。”葉尋秋嘆了一聲,“好些天都碰不得琴了。”
“我沒哥想得那麽嬌弱。”葉沐漪應道,“如果我沒猜錯,哥之所以今日來看我,是打算從殷城離開了?”
葉尋秋本想慢慢告訴他,他既問了,便也點頭。
“我不會再拖累哥了。”葉沐漪将削下的碎發用斷裂的琴弦紮起,遞與葉尋秋,“哥也,別再回來。”
京城居,大不易。
但已無故鄉。
言樾并未走遠,一直在門外不遠的一處陰影裏等候。淩也本想拉他去邊上一間屋子,見他如此堅持,也就罷了。
“……言公子初次到訪的場景,仿佛還歷歷在目。”淩也抱着手倚在廊柱上,朝他笑道,“我這地方與你們也有些緣分,改日我若不在這兒待了,便請太子将這地方轉與你們二人算了。”
“使不得,這使不得。”言樾連忙擺手。
“怎麽使不得?我這前邊的酒家還連着晏河殿的耳目,言公子是哪一條看不上?”
淩也仍是笑着,目光裏卻混了幾分離別的思緒。
“其實江護軍早同我說過,待此間事畢,你們必是要離開的。”
言樾豎起了耳朵。
“就先說你吧,言公子。我第一次見到你時便知道你不是殷城本地人氏。雖然我并不清楚你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麽,但,你給我的感覺,就像是無意間被投入湖中的石子。”
言樾也是頭一回聽人這麽評價他,着實新鮮。
“剛開始是哪哪兒都不像這兒的人;不過與暮之相處久了,從你身上也能看出一點他的影子來。”
淩也說完了他,把目光投向關緊的房門,
“至于暮之……
“他是最無辜的。”
言樾同意他的話。無論是從私心還是什麽別的方面,他都覺得葉尋秋本不該被扯進這深不見底的漩渦中。
那些悲傷的、痛苦的事情都發生得太早太早。他們根本來不及挽回,或者說,連試圖去挽回的機會都不曾有。在一切開始之初,結局就已經被注定。
“但他也并非全然沒有過錯。”
他是有罪的。無論言樾還是葉尋秋自己,也都認同這一點。他救過人,也殺過人,也被人追殺過。很難說是命數的輪回還是善惡的報複。即到如今,才算是償還完了上半輩子的罪過。
但淩也既然認為他無辜,計算的自然不是這上面的功過簿。
“他錯就錯在,對這世道寄予了太多不切實際的設想。”
對世界行走的軌跡;對家庭;對命運。
“你知道嗎,言公子,在認識你之前,暮之曾同我說——”
淩也說到這裏,頓了一下,确認門還沒有動靜,才繼續,
“他說他看不見未來的樣子。”
言樾像是被點悟了一番,忽然懂得了自己之前那股莫名的情緒該如何化作言語的表達。
“說得難聽些,就是他從未指望能活過三十歲。若是曾經的他,歷經這番,該是一蹶不振了。
“可你看他現在……像是什麽都壓不垮他。”
淩也說完這話便笑了。葉尋秋如今什麽都不怕,是因為已經沒有什麽東西可以失去了。
“你二人總對我過分客氣,一會兒謝這一會兒謝那的;我才要謝你,言公子,謝謝你讓暮之有了想繼續過下去的願望。”
言樾哪裏受得住這樣的話,連道不敢,就差給淩也跪下去了。
“我祝福你們。真的。連帶太子殿下的那一份一起。”
言樾直覺他這話應該是在開玩笑;但擡頭望去,淩也的眼神卻認真得有些悲傷。
“小漪住在我這裏,暮之是必會定期來信的,我不擔心;若是将來我有幸随太子出京,那時候倒是想去看看你們。
“看看你們離了這殷城的枷鎖,過的是何等快活的日子。”
淩也說完不久,木門便重新打開了。言樾下意識地上前一步,見葉尋秋神色如常,終于放下心來。
“……要走了嗎?”淩也問道,“還未同我喝過餞別酒。”
“你可不能再喝酒。”葉尋秋轉回頭來,半是笑意半是認真,“自己的身體自己當心;太子如今心思早已不在你身上,便早日尋個別的出路,別再消耗自己了。”
淩也一怔,難得聽葉尋秋這樣規勸自己,只好點頭。
“方才說什麽呢,就站在這兒說了這麽久?”葉尋秋懷疑地在兩人之間移動着目光。
“說你的好。”言樾搶答道,“我與淩公子正比到興頭上呢:每人說你一個好處,看誰先沒話可說。”
“可拉倒吧,”葉尋秋戳上他的腦門,“你現在就給我說幾個出來?”
他這原是玩話,誰想到言樾竟真的開始掰着指頭點數起來。淩也實在看不下去,下了逐客令讓兩人趕緊走,別在這兒丢人現眼。
“那我可走咯。”葉尋秋仍戴着面幕,登上馬車,“不要太想我。”
“你什麽時候也學言公子這樣說話了?”淩也簡直哭笑不得。言樾越過葉尋秋的肩膀,從他身後沖淩也揮手。
“快走吧,”淩也目送着馬車離開,緊接着又加了一句,
“這回可別再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