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江湖

番外二江湖

十六年前,青湖鎮。

近來也有人開始管他叫“老頭”“老師傅”了。許是他懶得打理逐漸有些花白的鬓發和胡須,加之它們飄逸又過長的形态讓他看起來真有幾分“老頭”的樣子。

不過尋仙問道這麽久,一點駐齡養顏的法子還是有的;只是他志不在此,巴不得早些變成真正的仙人模樣,好讓世間凡夫都對他另眼相看。

青湖鎮多雨,自從赤霞派遷到這邊的山頭上來後,便是雨日多于晴日。奈何山上風景好,晴日時還有世上未可比的落日霞光,他的師尊也喜歡得很,便決意就在此處落腳了。

他是師尊的第七個徒弟,在開宗立派上也就開到了他的第七門;不過如今第七門還是人丁寥寥,除了一個日日心系京城大事小事的青年徒弟,他竟找不出第二個有根骨的來。

那又怎麽辦呢?三五年一次的收徒大典上又幾乎都是第五門占盡了風光,剩下些沒天資的才往他這裏趕;聽說前幾個月王師兄還撿了個能說會道的小丫頭回去,怎麽自己就沒這種運氣……

不過他向來看得開:獨苗就獨苗嘛,大不了将自己的畢生所學都傳授給他好了……

想想又有些不甘心。雲晨不是會久居山中的世外客,他時時能從那個孩子的眼睛裏看到這一點。

但是殷城……不是自己不想讓他去,去見見世面、歷練歷練也好,他只是擔心這孩子太過單純,把一切都想得太過美好,到時萬一天不遂人願,對他的打擊會很大。

又飄起雨來了。方塗加快了腳步,往路邊的餅攤小跑而去。

“喲,方師傅,順道買個餅吃嗎?”攤主與他相熟,做完手上的單子後又給他攤了團面,“還在找徒弟?上次說的我鄰居家那個小孩兒……”

方塗笑着接過餅來,多放了些銀錢在攤主的筐裏,擺擺手跑去邊上的酒家門前。他愛喝酒,怎麽也戒不掉;橫豎玉帝老兒也不見得從來都不宴飲,他若是登了仙,還得在天上多喝兩盅。

“三壇‘綠荷’。”

掌櫃将他要的酒拿上來,順道同他寒暄了幾句,“你那個徒兒可是隔三差五地就來我這兒查崗,看看你來過沒;我可都替你瞞着呢。”

方塗無奈,多給掌櫃撥了些銀兩,拜托他繼續替自己打掩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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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前日還見他到市口去買行走用的東西——他最近要下山麽?”

方塗心裏一驚,卻只是打馬虎眼糊弄過去了。

“唉,我說句題外話。我們這兒雖然天高皇帝遠的,但我這小店裏南來北往的什麽人都有——”

掌櫃悄悄往櫃臺邊湊了一湊,

“我聽他們說,京城裏最近可不太平。你那位心系天下的好徒兒,可得看看緊了。”

不知是喝多了酒還是什麽,方塗覺得今天的眼皮跳得格外地厲害。

臨走時他又讓掌櫃給他拿了兩壇新的。掌櫃說今日的“綠荷”賣完了,便給他換了近日新出的一款。口感雖不及“綠荷”辛辣沁人,卻是綿柔悠長。方塗試了一口,便拍板帶了兩壇走。

走大路必然被雨淋濕;走小路他又有些顧慮。小路的屋檐底下總是睡着些無家可歸的可憐孩子,他每每下山不是順手撿幾個回去做外門弟子,就是随手将身上帶來的銀錢全部解給了他們,弄得他已在山上的那些第七門的孩子們成天怨聲載道,抱怨吃穿用度捉襟見肘。

雖然他們也不見得是真心埋怨——他撿回去的孩子們都是類似的秉性,真有什麽不好相處的,他早找了借口趕下山來。但他畢竟是一門的門主,總要在孩子們面前樹個榜樣才行。若是被銀兩弄得如此狼狽,那他這個門主的臉面可都丢盡了。

臉面不值錢——雖然他是這麽告訴自己的。

思索間他已經下意識地往酒館後方的小巷繞去。萬一哪次能撿到個有根骨的孩子呢?他也能拎到王師兄跟前去炫耀一番。

這麽想着甚至連心情都一下子舒暢了。春夏交際之時落下的雨滴并不連綿,稀稀疏疏地順着屋檐淌到街心,他能在嘈雜的雨聲裏聽見幾聲蟬鳴。

……似乎還不只是蟬鳴。

一只瓷缸碎裂的聲音從轉角傳來。方塗本能地往牆後隐了隐,随後探頭向聲音的來處望去。

一個渾身黑乎乎的小男孩手裏正抓着一串亮閃閃的東西。周圍的小孩子們呆愣了片刻,都興高采烈地圍上前去。只聽那黑衣服的男孩往巷口的另一端啐了一聲,緊接着孩子們的噓聲響徹了整片街巷。

“是誰的?都分了吧。”男孩從站着的木桶上跳下來。方塗這才看見他另一只手裏還拿了根木棍,剛才大概就是用這東西敲破的水缸。

……等等,用什麽?

“言哥哥,你這裏……”有個小女孩慢騰騰地挪到木桶邊上,指指自己的臉頰示意。

男孩滿不在乎地抹了一把臉,倒是将更多的灰抹了上去。他看見手指上沾了點紅紅的東西,卻礙着大家都在場,并不好意思多說什麽:

“……沒事,都是小傷。那個人沒拿別的東西了吧?敢到這兒來撒野……”

呵,年紀不大,個子也不大,說出來的話倒是挺有模有樣的。

孩子們表達了一陣感激與欽佩便四散開去。不久雨也停了,小巷裏便只剩男孩一個人。

他選了一處沒被淋濕的地面,似乎頗為嫌棄地擠了擠眼睛;但也沒有更好的地方可以去,酒樓裏掌櫃是肯定不會讓他進的。

剛剛做好心理建設勉強坐下,還沒來得及仔細處理臉上的傷口,就看見一個須發灰白的中年男人也擠了過來。

“……”言樾不怎麽情願地往邊上挪了幾寸,讓了個位置給這個看起來也無家可歸的大人。

“你坐。”方塗笑嘻嘻的。言樾狐疑地打量了他兩眼:

“……大叔你,有事嗎?”

“剛剛是你打破的水缸?”

“……”言樾不怎麽高興地扁扁嘴,“我還以為大叔你要問是不是我趕跑的賊人。”

“那必然是啊。”方塗激動地一拍手掌,随後在言樾懷疑的眼神裏說完了自己的“收徒計劃”。

“你若不信,可以去問這家酒樓的掌櫃,他與我相熟。”

言樾眼珠一轉:“那你先帶我進去——掌櫃的不讓我進。”

“這好說。”

後來當然是不僅進來了,方塗還向掌櫃要了熱水來給男孩擦臉,又點了幾盤好菜。

“嘶——”

“?”

男孩條件反射地向後躲。方塗看看自己拿藥的手,感覺剛剛也沒使多大力啊,應該挺輕柔的。

“……要不你自己來?”

言樾接過小藥膏罐子,又看了他一眼,背過身去,表情猙獰地擦完了藥。

……真的很丢人。絕對不能讓剛才那些朋友們看見。

藥也上完了,酒足飯飽,言樾雙手支在長椅上向後仰着,好久沒吃得這麽暢快了。

“如何?小英雄?我剛剛的提議。”

萬一這個人是把自己拐去賣了或者吃了……

算了,反正繼續待在這裏也是吃了上頓沒下頓,不知道什麽時候就餓死了。

還沒當上大俠就成了冢中枯骨……真是悲壯啊。

“……我可以去看看。”他松了口。方塗立馬像個孩子一樣高興地跳了起來。

“但是我想先找個地方洗個澡。”言樾的眼睛亮晶晶的,簡直讓他沒法拒絕,“身上髒兮兮的……不舒服。”

方塗随後就給他訂了間客房,還塞了銀子給小二去置辦套合身的新衣服。

等言樾洗完澡出來換上他準備的新衣服,方塗的嘴兩刻都沒合攏。

“……小英雄,”他啧啧贊嘆,“好看是好看,就是瘦了點;沒事,以後師父負責把你喂胖!”

言樾生平第一次對什麽有了點期待。他抿着嘴唇,觀察着這個“從天而降”的世外高人的一言一行——那麽地自由而随性。

“……對了小英雄,還沒問過你尊姓大名?”

“啊?”

“就是叫什麽名字。”

“……”言樾也是剛剛他提醒才想起來,“我不會寫。”

“我聽前頭那個女孩管你叫‘言’……”方塗回憶道。

“噢,就是後山有個書房上面寫的那個字。那個我認得。”

後山有間小私塾,名曰“會言堂”。難為他知道。

“那你是姓這個?”

“應該是吧。”

“名字呢?有名字嗎?”方塗迫不及待地追問。

言樾卻扭扭捏捏,怎麽都不肯答了。

“怎麽了?”方塗擔心這孩子是有什麽疑慮。

“……之前同他們說過,他們說聽起來像女孩子的名字,我就沒再提。”

他很小聲地附在方塗耳邊說了一遍,方塗立刻就明白了。

“這有什麽?”他笑道,“這世上同音的字多了,你又不會寫,怎麽就知道是哪一個?眼下我知道你叫什麽了,等到了山上,我連夜翻書給你找個新的、你喜歡的字出來!”

言樾便被這一餐飯、一間客房和一個名字騙上了山。上山的當晚方塗做的第一件事倒不是翻字典給他起名字,反倒是先帶他去了另一個吵吵鬧鬧的山頭。

還沒到地方言樾就聽見從那山頭傳來的喧鬧聲。除了摔砸東西的聲音,好像還有尖銳的喊聲——像是女孩子的聲音。

言樾心裏有些沒底,輕輕扯了扯方塗的衣擺。

“沒事,”方塗握住他的小手,“他們天天這樣,習慣了就好。”

“……?”

只見方塗走到山門前,深吸一口氣,随後大喝一聲,踢開了門。裏邊兩大一小三個人影頃刻愣在原地。言樾則先看見了那個穿着白裙子的小身影,卻是倒吸了一口涼氣。

不光衣服是白的;那小姑娘的眼睛,似乎也和他慣常見到的不太一樣。

“王師兄,看我今天撿到了什麽?”

見他進來,門內的争執暫時停息,白衣小姑娘賭氣一般地抱着手背過身去,也不看他們。

“這小英雄今天可是拿着區區一根木棍便又打又砸的,趕跑了鎮上的賊人!”

王師兄似乎已經習慣了他的自來熟和誇張用詞,敷衍着冷笑了兩聲便來察看他新“撿來”的這個“徒兒”。

言樾打心底裏有些怕這個魁梧男人。這個男人和撿他回去的那個人不一樣,板着臉從來不笑——估計笑起來也夠吓人的。

他任憑男人在自己肩上用力捏了幾下,忍着疼痛也不敢吭聲。男人把他當個木偶一樣擺來擺去,看了一會兒似乎是來了興趣,方塗卻搶到了他前面把男人隔開。

“看夠了差不多了啊,是不是很好?”方塗得意地笑笑,“我徒兒!”

不等王師兄應話,卻是那個白衣服的小姑娘先開了口:“師父你若不會帶我,嫌我吵嫌我煩嫌我不聽話,我拜別人為師父便是了!橫豎你這裏徒弟那麽多,也不差我一個女孩兒!”

她說完便徑自走到了方塗跟前,抱了個拳,“方師叔,師父嫌我年紀小,又是女孩不懂事,不願教我真本事;若方師叔願意,我今日便在這裏拜了師叔為師,改日等師尊出關了,再去求他見證!”

“你去!”王師兄不耐煩了,一時氣急便說出了口,“你想去哪裏去哪裏;方塗,不是我沒告訴過你啊,這女娃心思多着呢可難帶得很!到時候你別後悔!”

言樾半個身子躲在方塗身後,戰戰兢兢不敢說話,卻被到處找地方撒火的王師兄瞪了一眼,

“你今日撿的這個小東西也是個經不得事的!天資高有什麽用?天資高的人多着呢,每個都能成才麽?別往後被他坑了再來找我哭呢!”

“嘿,”方塗倒是覺得挺好笑的,“我哭什麽?我今日撿了兩個徒兒,高興還來不及呢!是吧,小丫頭?”他摸摸白衣小姑娘的圓發髻。

“我叫黎莺!”

“嗯嗯,你說對吧莺兒?”

黎莺很乖巧地站到了方塗身後——還牽過了小言樾的手。

“我入門早,雖不是同一個師父,但也算是你師姐啦!今後你有什麽不懂的,都可以來問我!”

望着這個已有主意的小丫頭,王師兄又冷哼一聲,別過臉去。

“別太難受,師兄。”方塗還笑嘻嘻地湊上前去,“你放心,他倆我都喜歡得很,肯定會好好培養的!到時候別忘了來第七門參加拜師宴啊!”

“你——”

當晚方塗在榻上翻來覆去,怎麽也睡不着。

卻并不是因為撿了兩個徒弟高興的;黎莺已經帶着小言樾去睡了,姐弟兩個感情正好呢。

是他的大徒兒——等他晚間從第五門回來,外門的弟子來報,說大師兄下午剛剛下山了。

不辭而別……這小子,終究還是關不住嗎。

方塗對着屋外那顆最明亮的星辰的方向,閉着眼祈禱明天是個好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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