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胭脂
番外四胭脂
葉尋秋還是第一次來這麽大的酒樓。
前幾年他剛剛從家裏搬出來,日日省吃儉用,才舍不得到這種地方來丢銀子。今天是譚青相邀,怎麽說也要請他在這裏大吃一頓,說是要祝賀他終于熬出了頭,在陛下跟前露了臉。
……不過是一點上不得臺面的小聰明,若是照實對譚青說了出來,倒是尴尬,葉尋秋也就索性閉口不提。
譚青早一年便有了正職,去歲姐姐也剛剛入宮,待遇再差也不會差到哪兒去,他當然不會讓葉尋秋自掏腰包吃這一頓。但似乎是今日公務繁忙,到了約定的時間,一向守時的譚青卻遲遲沒有露面。
葉尋秋看着從自己身前走過的男男女女,酒家雖大,食客卻也不在少數,葉尋秋不知譚青之前有沒有訂過位置,只恐進得晚了沒地方坐,便跟在人群的後邊混進了酒樓裏。
進了門才真是別有洞天。一層的大廳中央是金碧輝煌的舞池和樂池,其中懸挂于二層的雕花小橋既做了裝潢設計綴于虛空的天幕中間,又充當了高層小包廂的功能,當真是匠心獨運。
葉尋秋只顧跟着人群走,一面環顧着打量樓裏的景色。不曾想前頭的人走進包廂便阖上了門,突然被關在門外的他連自己身處何處都不清楚。
……但又不好表現出自己是第一次來的樣子,那樣未免太給譚青丢臉了。
他便繞着二樓的回廊一直走,從雕花小橋的外層穿過,不覺轉到了酒家的後邊。後邊還有一棟裝飾精美的樓房,不知是不是酒家老板或東家的私人居所。
這個想法很快又被葉尋秋自己否定了。不難看出有不少人正和他走在同一條路上——正是往後面那幢房子裏去的。這些人衣着飾品都大相徑庭,顯然也不是什麽只供上層人士的高級包廂。
那會是什麽呢?葉尋秋還在猶豫該不該跟上前去,不經意轉回頭時猛然瞧見一個同在禦史臺供職的同僚——還是個尤為自來熟愛攀談的,若是被這人纏住,指不定要耽擱多久。這下葉尋秋趕緊扭回頭去,加快了腳步,只想趕緊混入室內。
第二座樓的大廳的布局與第一座樓幾乎沒什麽分別,只是面積略小了一些,裝飾也并不那麽奢華,反倒是以素雅為主。葉尋秋很快就意識到了這裏的男客明顯多于女客,而滿目所見的大部分女子都并非是以“客”的身份入席的。
他擡起頭,看見大廳正對着他的地方懸挂着一塊木制牌匾:
晴泠居。
……他大抵能猜出這是什麽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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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小公子是第一次來麽?倒是怪俊俏的。”
有個紅衣服的姑娘上前同他攀談。女子的衣飾浮華豔美,手裏還提着一杆細長煙槍,染了桃色的長指甲就要從他的面頰上拂過。葉尋秋向她推手,倒是不動聲色地把自己推得後退了一步。
女子年紀不小,早知道他這樣動作是什麽意思,反而笑了:“小公子別是走錯了院子?若是肚子餓了要吃飯,當去前面那座樓;我們這兒,是飲酒作樂的好地方。”
“我确是頭一回來,朋友相邀,我在前面迷了路,請姐姐教我。”
也許是好久沒見到這麽單純的少年郎了,女子笑得愈發開心:“這樣啊。不過前面這個時間應該很多人吧?小公子要等誰,不如告訴我,先在這兒吃盞茶,一會兒再走?”
葉尋秋便這樣莫名其妙地被安排在了二樓的廳中。方才來搭話的紅衣女子在角落裏吩咐了兩個更年輕些的姑娘,她們便往葉尋秋這桌袅袅走來。
“看小公子這衣飾,是近日有了好消息,來喝慶功酒的?”
藍衣服的姑娘擅于打探消息,又不會過度問及客人隐私,最是打聽第一次來的客人底細的厲害角色。
葉尋秋雖不常與她們打交道,到底是在官場中摸爬了幾年,能聽出話裏話外的意思,便敷衍着略過了重點。另一位粉衣女子只是安靜地替他泡茶,年紀也比藍衣姑娘更小一些,偶爾與葉尋秋對上了眼,還會兩頰飛霞地低下頭去。
不多時葉尋秋見二樓的一間包廂推開了移門。移門裏走出一個滿身酒氣的男子,嘴裏含混着罵罵咧咧,卻還是勞動了門外的小厮和姑娘們上來扶他。葉尋秋一掃那人腰間玉帶,知是朝堂裏說得上話的人,也不多問,只是靜靜地觀察那邊的動靜。
但那人似乎是黃湯上了頭,一直踩着門框罵個不停,言語也越發難以入耳。起先的紅衣女子注意到了這邊的動靜,趕緊提着裙子上樓來勸。
“哎呀劉老爺,您別跟小孩子一般見識,他能有什麽壞心,不過是怕自己初來乍到,侍候不好劉老爺罷了。您再看看,我這兒還有別的孩子……”
誰想那劉老爺聽了她這話,立馬擡眼環顧整個大廳,目光好巧不巧落在了正歲月靜好地喝着茶的葉尋秋身上。
紅衣女子一看這情形便覺得不對;雖說還沒套出葉尋秋的底細,但這小公子來等的人她卻知道,那家人她暫時還惹不起。
“……哎呦我的好老爺,這邊請這邊請——”
劉老爺卻不聽她說話,只顧往葉尋秋這桌走來。這時起身再走未免太過點眼,葉尋秋又吞了口茶,左手摸到一直貼身藏着的寸長袖刃,想着實在沒法的話便只能鬧得更大些,再借機找個替死鬼來嫁禍。
他剛要有動作,卻瞥見一直低着頭的粉衣姑娘朝他微笑了一下。
只見從方才打開的包廂門裏飛出幾枚黑白棋子,剛好不輕不重地打在劉老爺的後腦。劉老爺憑空挨了這一下,“唉呦”了一聲,摸着腦袋回過頭去,正對着包廂裏的素衣男子。
趁着劉老爺怒罵那男子,葉尋秋本想就此離開,卻是那粉衣姑娘沖他招招手,把他帶到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從這裏剛好能看清包廂裏的狀況。
是一個和葉尋秋年紀相仿的男孩。男孩的穿着在樓裏其他姑娘花枝招展的映襯下顯得有些格格不入;但更為格格不入的是他蒼白的面容和那張臉上明顯缺乏的笑意。
“……花嬷嬷,我說過了,這個月我不接外客。”葉尋秋聽見聲音從那少年的口中傳出,缥缈而難以捕捉。
紅衣女子似乎拼命與他使着眼色,少年卻全然不為所動。
“更何況是這種人。以後別放他進樓了,讓那一位知道了可不是好事。”
葉尋秋片刻之前還以為這紅衣女子是這兒的管事;沒想到少年的命令似乎更作得數。
紅衣女子的臉色一下就變得唰白。她趕緊吩咐近旁的小厮過來把人拉走,劉老爺卻還執意留在原地,罵個不停。
少年不耐煩地嘆了口氣:“……花嬷嬷。”
“是是,驚着你了,我這就把他趕出去。”紅衣女子賠着笑臉把移門給他阖上了,轉頭又命令小厮們,“還不快拖走?再不走就打暈了從二樓扔出去。”
葉尋秋一驚,只确信方才那少年話中提到的人絕非池中之物,不然這樓裏的人也不敢如此放肆。
“……琳琅公子可是永昌王殿下看中的人。”粉衣服的少女小聲說,“如今誰不知道永昌王殿下是最有可能成為太子的人選……即便沒有這一層,永昌王殿下背後的人可是燕王殿下,那一位大人也難纏得很呢。”
葉尋秋有些驚訝看似文靜的粉衣姑娘會突然同他說這些。也許是看出了他的詫異,小姑娘又露出一個甜美的微笑,
“琳琅公子既願為小公子出手解圍,便是他有意結識小公子。小公子還不去道謝?”
葉尋秋原本只是無意被卷入這場風波,不過粉衣姑娘說得也的确在理,他确實應該去當面道一聲謝。
……不過若是不巧引起什麽誤會就不好了。
他把他的顧慮悄悄告訴了粉衣姑娘。小姑娘耐心地聽他說完,神情反倒輕松下來,将手裏的團扇掩在唇上:
“小公子你不早說……沒事的,琳琅公子向來仗義,況且他如今心系永昌王殿下,只怕一時半會兒,心裏還裝不下別人呢。”
葉尋秋安下心來,敲了兩下門板,未聽見裏邊回應,道聲“叨擾”便擅自推開了門。
門裏的房間原來還分為好幾進。“琳琅”方才去裏間換衣服了,沒聽見外邊敲門的聲響,出來見到他等在這裏,倒是一愣。
“我當你着急,要趕時間去赴約,便沒着人請你。”
他的第一句話卻是這樣。
“……公子替我解了圍,一句謝還是來得及道的。”葉尋秋鄭重推手。
“無妨,我本就看不慣那人,還要謝小公子給了我個解氣的機會。”琳琅示意他坐在自己的對案,“小公子是在等誰?”
葉尋秋這才知道剛才琳琅并非是聽了外面傳話,而只是對他作了初步的觀察。
“原來是他。譚大人奉公守職,只怕今日一會兒是你們兩人的慶功酒了。”
葉尋秋很快便意識到除了簡單的觀察,這位琳琅公子一定還掌握着他無法接觸的大型情報網絡。也許這也是花嬷嬷不敢對他有所違逆、永昌王特地跑來此處結交他的另一個原因。
“剛剛那人……不會給公子惹來麻煩嗎?”葉尋秋稍稍有些擔心,卻見琳琅搖了搖頭:
“三季蟲、四季人罷了。下月今日公子再來,我便能說與公子聽。”
葉尋秋聽及此,知是有什麽重要的信息不便透露給他,卻也對琳琅的能力有了新的認識。
“另外,公子不必與我如此生疏。我本姓‘淩’,花名琳琅,公子随意就好。”
葉尋秋也與他交換了名字,正想多與他說些話,門板上又傳來兩聲輕叩。
“看來是譚大人到了。”琳琅笑道,“快去吧,不必同他提起我來。”
葉尋秋才要從移門出去,卻見琳琅指了指窗外。葉尋秋走到窗前一看,是一條通向外街的捷徑。
“從這裏走,便省得撞見那些俗人。”